終章
五 殷臨山獨自在觀心居中住了許久,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早起練劍、灑掃庭院、抄經(jīng)書。沈煜從來算不上嚴師,沒有特意催促他早起早睡、練劍念書。即便是他年紀還小時偷懶了幾日,起得晚了些,沈煜只是用竹板敲一敲他手心,沒太用勁。他到太清府中尋齊御,有一回碰見他門下弟子正愁眉苦臉罰跪在外,才知道還有這樣多責罰人的法子。 齊御見他來,頭痛道:“我若是能像沈師弟那樣收個好徒弟,也不至于這樣頭疼?!?/br> 殷臨山本想說師尊也會罰我,可是又見方才在門外領罰的弟子一臉苦不堪言,又將話咽了回去。回去以后他把這話告訴沈煜,沈煜先是笑了一聲,又問:“臨山也要我這樣嚴厲么?” 他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當時是如何作答的,只是心中默默沾沾自喜起來,覺得沈煜該是天底下最好的師尊。這念頭一出,又不由得想:我心中這天底下,也未免太小了些。 他漸漸起了到山下一看,闖蕩江湖的念頭。他知道但凡他要提,沈煜總是會允許的,可他要是走了,誰來照顧師尊起居呢? 這樣一想,他又把離開的念頭打消了。 如今沈煜終于要他離開,代價便是將他牽掛全消去,師門也好,魔都也罷,沈煜與這些事一并煙消云散了去。他佯作鎮(zhèn)定,實則每日都要多看一眼飛烽,他不知道沈煜是否在其中,既不敢想,也不敢問。 竹林的花開過以后,便開始結果。一日他照例早起,推門往外看去,那一地郁郁蔥蔥的竹一夜之間全然傾頹,他懸著的一顆心吊了許久,如今已是搖搖欲墜到了極點,擔憂沈煜真已消失不見。劍身在他手中極微弱一震,聽見沈煜的聲音:臨山,到斷崖去。 他便依言往竹林中走,要到斷崖去??墒请x目的地越近,他的腳步越慢,越步履沉重??伤叩迷俾?,目的地也終是要到的。 他停住了腳步,站在崖邊,底下云霧茫茫,先前有意被他忘記的忽然都記起來了。 他想,記憶這東西實在很纏人,沈煜想要他忘記時,他被迫想起來;待他自己難以接受,自欺欺人騙過自己時,又想要記起來。 六 那夜殷臨山被他起身的動靜驚醒。他本就感到無端煩躁,只是淺淺合眼稍作休息,又與沈煜只隔一道屏風,起身的動靜被他聽得清楚。他從屏風后走出來,見沈煜已經(jīng)穿戴齊整,負劍正要往外走去。 殷臨山見他腳步急促,竟無端從中讀出一絲義無反顧的決絕意味,心中一驚,急急喊他:“師尊!” 沈煜腳步一頓,回過身來,對他說:“你留在觀心居,我要事要外出?!?/br> 殷臨山自夜色中辨出他背后劍柄的流蘇,一段雪白的穗子,搖搖曳曳,借此看出正是太清府所傳的誅邪劍。沈煜平常極少用它。殷臨山見他神情嚴肅,又取了誅邪劍,登時清醒幾分,問道:“師尊從不出觀心居,難道是出了變故?” 沈煜輕輕嘆一口氣,知道瞞不過他,道:“有些事需要我去處理。” 殷臨山忿忿道:“師尊是覺得我實力不足?!?/br> 沈煜正想開口勸他,卻像是忽然感應到什么,臉色蒼白,踉蹌了一步。殷臨山見他臉色極差,連忙上前去扶他,說道:“師尊既然身體不適,為何不能讓我一同去?” 沈煜不愿他過多擔心,從他手中抽出手,道:“你不必去?!?/br> 殷臨山還想追問,就見沈煜手中捏了個訣,將他困在屋內(nèi),道:“事情緊急,我回來自會同你解釋?!闭f罷往外走去。 殷臨山緊追到院門,被法術擋住,只能眼睜睜看沈煜身影消失在門外竹林中,心中愈發(fā)焦急,那股纏繞不散的涌動血氣又泛濫,使他莫名躁動起來,只想要跑回去取劍,將這困人的陣法破除。 他走到屋中,取了自己的劍,心中仍是一團亂麻,眼前一黑,覺得血氣翻涌,聽見腦中一道聲音問他:“你想要去助沈煜嗎?” 他不知這聲音從何而來,這不像一道聲音,更像許多人在同時說話。他自然想要去尋沈煜,可又想到師尊不讓自己外出,必然有他的原因,便猶豫起來。 那聲音又說:“你知道他為何每年只讓你獨自去太清府嗎?” “便是因為他瞞著你的那一件事,正是他私自把你從魔都帶了出來。” 殷臨山被這聲音吵得心如亂麻,不禁捂住耳朵,卻擋不住聲音蠱惑,聽他說:“你也看見他方才的臉色了,你難道不想要幫他?” 血燒得越來越燙,他額上泌了一層汗水,只覺得口干舌燥,竟順著那聲音的意思答:“我要如何做?” “陣眼在東南,你隨我指引來?!?/br> 殷臨山隨那道聲音毫無自覺地闖出結界,感到體內(nèi)逐漸充斥著一股不屬于自己的力量,一路疾馳,竟帶著他繞過了沈煜的視線,先他一步到了崖底。洞口好似有許多只手朝他伸出,喚他:殿下。 他印象中從未來過這里,心頭卻感到無比熟悉,不由自主向里走去。封印已經(jīng)出現(xiàn)裂縫,他提劍往薄弱處一擊,破開裂口,往山洞內(nèi)走去。 內(nèi)里別有洞天,他聽見腦中那聲音與周遭的尸骨重疊起來,都在喊他殿下。他愈往里走,直到看見遠處矗立的一座宮殿,難再維持理智,腦中一點靈識被逼迫出來,就此想起許多事。 第一件便是是太清府眾多弟子清剿魔都、闖入王殿的景象,這一眾人中便有一道雪白的身影,面如冠玉,負劍而立。他那時年歲尚小,戰(zhàn)亂中被藏到王殿暗室中,只聽見外面喊殺聲不絕于耳。他又驚又懼,躲在角落,等待死亡臨身,只感到四肢好似都被奪了力氣,不住發(fā)抖。 他夢見過這樣的恐懼。從前他初次見父親殺人,那時見他神色暴戾,不僅殺了地界內(nèi)挑釁的魔,又將地界外擄來的人一一殺害,無一不是死狀凄慘,面目扭曲。那時他心中莫名有了預感,想:若我以后不敵父親,也終將被他所殺。他惶惶不安,夜里輾轉反側,夢見父親所吞食的人換作了自己,就此驚醒,再難入睡。 暗室的門忽然打開,一線光從門縫中透出,他的心也隨之重重落到谷底,以為自己難逃一死,緊緊閉上眼,聽見離他漸近的腳步聲,不由得屏住呼吸,等待許久。預想中的死亡沒有到來,只有一點冰涼的溫度忽然點在他眉心,他睜眼看去,來者正是方才他在人群中所見的那道雪白的影。 這是殺了他許多同族的一只手。他想。 他迫使自己看向對方,仍然止不住顫抖,咬牙切齒道:“你們手上這么多血……又與吃人的魔有什么區(qū)別?” 他嘆了一口氣,隨即在殷臨山眉心處點了一點。再后來的事便是殷臨山所記住的,他忘卻前塵,沈煜帶他入太清府。從此他拜入沈煜門下,在長階下聽他念太上忘情,怔怔想:這便是我心中的仙人了。 他這短短十七載,一一回想來,只要忘卻前塵,都好得像是水中月,被一道靈識薄如蟬翼般隔開。如今這捧月終于被碰碎,他默默想:我又如何能恨他? 七 他不知不覺在崖邊站了很久,感到手中的劍一輕,沈煜復又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他見殷臨山仍是一副痛苦神色,寬慰道:“你對我有愧,是你還記掛為師,我很歡喜?!?/br> 殷臨山難再言語,話還未出,淚已從眼中滾落,只好喊他:“師尊……” 沈煜這時輕輕笑了,說道:“但我不愿見你整日愁眉苦臉,你往后不必再想念我,大可以去看看江湖,從前是為師放心不下,私心作祟,留你在山中,現(xiàn)下你可以到江湖去一看了。” 殷臨山見他臉色蒼白,知道每一眼或許都將是此生最后一眼,只是此時淚眼朦朧,將他視線模糊。他用手背胡亂去擦,卻無論如何擦不干凈,在沈煜面前最后一次跪下,動作很是無措,哽咽道:“臨山拜別師尊。” 沈煜似乎是想要撫他的頭發(fā)。過去十數(shù)年,他無數(shù)次這樣寬慰過自己的弟子,殷臨山這一跪將頭伏得極低,忽地不敢抬頭,只感到一股力道在自己發(fā)頂輕輕一壓,沒來得及真正落下。他一怔,猛地抬頭去看,面前已見不到沈煜的身影。 冬天一過,殷臨山便開始收拾行囊準備下山。 明面上說是收拾,其實并無多少東西可帶,他將觀心居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遭,收拾了幾件舊衣服,背負飛烽,最后走進書房里。 房里僅僅一張桌案,一把椅子,經(jīng)書堆在桌角。他走到椅子前站定,抬頭往窗外看,恰好對著庭院,想象沈煜無數(shù)次在這里看他練劍,窗明幾凈,背后竹林颯颯,的確是一幅好風景。 至于后來竹林開花結果,入冬后全數(shù)枯萎,再要從書房往外看,便只有一片凋萎的黃竹了。他將飛烽負在背上,忽地看到書房地上飄了一頁紙,應當是被風吹動,從書中飄落出來的。他把那頁紙拾起,見上面寫道:飛烽戢煜而泱漭。 他心中一慟,不忍再看,將紙對疊好收入袖中,最后看窗外那片凋敝的竹許久。如今外面已是春銷雪融,暖風暖景,他想,我的確可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