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楊蕙的心情奇差無比。 試想一下,倘若是你被人灌了蒙汗藥,用麻繩手腳并縛了,再被一股腦塞進(jìn)一座冷棺材里,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衣冠不整、渾身酸痛、手腳爬滿了青紫的瘀斑,還不知身在何處,任誰都不會有好臉色。 更何況,他在半道上還曾昏昏沉沉地醒來過一回,隔著冰雕似的棺材板聽見幾個男人竊竊的交談聲。那聲音像幾團(tuán)粘纏的棉絮般窸窸窣窣地往他耳里鉆,把他吵得頭腦發(fā)暈,神志昏沉間好像看到玉雕的棺蓋被人撬開,有一線銀針?biāo)频睦涔鈨A斜著探進(jìn)來,如同一道驟然逼至面門的刀光。 他莫約是反抗了。本能地?fù)]出的手臂卻被一團(tuán)滾水般熾熱的手掌抓握住,隨之而來的是一股釅冽暖煦的獸皮味,惹得他心間突地一跳——那開棺之人輕而易舉地捏住了他的脈門,指腹的薄繭抵著他羊脂般滑膩的皮膚,觸感竟有如粗鹽。 那人發(fā)覺到他醒了,輕輕地嘖了一聲,照著他的后頸干脆地落了一記手刀。于是,他只來得及透過霧蒙蒙的視線瞧了一眼這個膽大包天的登徒子長成什么模樣,就像一灘剔掉骨頭的白蛇似的軟了下去,皓白的腕子猶自掙動,活像一只垂死的動物微微抽搐的肢體。 還沒有人敢這樣對待他。 睚眥必報的狐貍當(dāng)場就記恨上了那家伙。 等到他真正醒來,半邊身子還軟得一塌糊涂,額角的青筋就已因為那股似曾相識的獸皮味突突跳動起來。他咬著牙,將那枚鋒利的發(fā)簪藏在掌心里,半跪著支起身子,抬頭就見到窗邊的男人回過身來,撩開帷帳,露出一張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英俊臉龐。 楊蕙有一瞬間的驚訝,但更多的是警覺,仿佛一只狡兔忽然察覺自己的洞窟早已暴露在了獵人的槍口下。 自莫斯科街頭驚鴻一瞥后,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男人。當(dāng)年的軍校生現(xiàn)今又健碩了幾圈,如同一只肌rou遒勁的雄虎,鋼鐵般的臂膀下是厚實溫暖的胸膛和緊窄精瘦的腰,髂骨與肋下的銜接處利落地收緊了,仿佛經(jīng)由了鐵匠爐火純青的一鑿,鑿出淬過火的刀鋒般晃眼的弧度來。 這算什么? 楊蕙暗惱著,悄悄地攥緊了手掌里的簪子,心思百轉(zhuǎn)千回——敢情這人就是買賣他的下家?有誰會將他送到這男人手上?這是巧合還是陷阱?他們怎么會大費周章地將他拐到這兒來? 那時的楊蕙還不知道自己是遭了侄子的暗算,心底里罵罵咧咧地算計著,面上卻是一副瑟瑟發(fā)抖的可憐相。他衣裳半褪,裸著半截線條精妙的鎖骨與肩頭,睜著兩只水汪汪的藍(lán)眼睛去瞅男人的反應(yīng),扮相當(dāng)真像極了一個被土匪擄走的富家千金,驚恐萬狀,就差再擠出幾滴眼淚來。 奈何祝簫意的死腦筋在此時暴露無遺。 楊蕙眼見著那個曾讓自己魂牽夢繞數(shù)年的男人緩慢地皺起眉來:“很冷?” ……什么? 沒等到他回應(yīng),這東歐美人就略一思索,用那沉郁低啞的嗓音道了一聲“是我大意了”,隨后驀地轉(zhuǎn)過身去,將那大敞著的窗扇嚴(yán)嚴(yán)實實地掩好。北地紛騰浮蒸的霜雪如同一群撲著翅膀的蛾子,被那窗戶紙這樣一隔,便再也撞不進(jìn)屋來。 但饒是他這樣做,饒是他長著那張十足合楊蕙胃口的漂亮臉蛋,也解不了狐貍的心頭恨。 被楊蕙捏在手里的是一只銀鎏金鑲玉鳳簪,如蛙腿骨般纖巧的簪桿里藏著一線埋毒的細(xì)管。此時的他已然將這位曾與他有一面之緣的男人當(dāng)成了圖謀不軌的歹人,等到男人重新靠近床沿,微微彎下腰來打量他,他便驟然暴起,仿佛一只借著雪色偷襲的狡猾雪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發(fā)簪尖端捅向了男人的喉間—— 突襲發(fā)生在瞬息之間。楊蕙的速度極快,閃著寒光的簪子尖尖直指男人咽喉,卻見那人眼底精光乍現(xiàn),手掌以絲毫不遜于他的速度橫劈而下,當(dāng)空鉗住了他握緊發(fā)簪的手臂。 楊蕙毫不畏懼,身子柔韌得如同滑溜的水蛇,抬腿就著男人的窄腰一纏,再一個借力,白膩柔滑的小臂便如握不住的綢緞般從男人手里滑出來。緊接著,他手中銀簪一挑,一旋,再耍劍花似的一挽,有如毒蛇疾閃而過的尖牙,再次逼近男人的頸側(cè)。 “咔!”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男人的手掌猛地攥住,毫不惜香憐玉地一扭,來勢洶洶的簪子便轉(zhuǎn)而刺向了男人鬢角,齊根斬斷了幾縷漆黑的發(fā)絲,再也動彈不得。 “怎么?”男人暗啞的嗓音里蓄著冷意,眼底一片兇煞,“還要繼續(xù)?” “你想繼續(xù)嗎?”楊蕙反倒嘻嘻地笑開了,微挑的眼尾還殘留著被藥得暈乎的鴿血紅,“親愛的東歐美人?” 男人的手掌死死箍住了他的脖頸,將他硬生生地按倒在被褥里,粗糲的掌心擠壓著他不安分地滾動著的喉結(jié)。而他柔若無骨的雙腿正絞在男人腰間,大片雪白的腿根與一小抹豐腴的臀rou從衣擺下露出來,有意無意地貼著男人的胯間磨蹭,如同一只被陽氣滋補得皮rou細(xì)滑柔嫩的精怪。 rou眼可見地,男人的臉頰繃緊了。他擺著一副巍然不動的禁欲面孔,好像沒有料到前一刻還想奪人性命的家伙會在下一刻和他rou貼rou地調(diào)情,茶褐色的眼瞳警告似的朝楊蕙微微一睥:“停手?!?/br> “我何時動手了?”楊蕙指尖一抖,將發(fā)簪繞指旋轉(zhuǎn)一周,笑盈盈地答道,“我這不是在乖乖躺著等您嗎?” 男人眉尖微動,頂著那張不近人情的臉龐冷冰冰地道了一句“油嘴滑舌”,隨即手腕一翻,將楊蕙手中的發(fā)簪奪下,往榻下一擲,落地的叮當(dāng)脆響有如玉盤落珠。 這一輪針鋒相對便這樣草草結(jié)束了。 男人原本大概是想要問他些什么,現(xiàn)下被他這樣一打岔,再被兩瓣柔滑的臀腿貼著腰胯,臉色都黑了不少——楊蕙后來才知道,祝簫意當(dāng)初避他如蛇蝎乃是受了東正教的影響。這俄羅斯教會將同性之愛視為最大的罪惡,祝長官從小受異國文化的濡染,哪里見過他這副架勢,骨子里的恐同怕是因此更深了一層。 那時的楊蕙卻覺得男人的反應(yīng)有趣得很緊。這男人把他兩腿一掰,從他腿間掙脫出來,再將他徹底放倒在臥榻里,美色當(dāng)前,居然還能板著臉做柳下惠。 楊蕙用手肘一撐,剛想重新坐起來,又聽見男人低啞的嗓音響起來:“別動。” 男人的嗓音鏗鏘得如同金石相擊。楊蕙好整以暇地坐著,看著男人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襟,陰沉著臉朝著外面喊了一聲“來人”。 進(jìn)來的是幾個丫鬟,聽了吩咐便手腳利落地幫楊蕙拿了幾件衣裳穿上。楊蕙被伺候慣了,任由一水皮毛柔亮順滑的裘衣罩住他的身子,懶洋洋地去瞧屋門的位置,卻見那個剛被他戲弄過一番的軍官不見了蹤影,反倒是另一個生面孔的老兵站在門前,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那正是當(dāng)年的吳副官。 見他已經(jīng)穿戴妥帖,吳副官揮退了丫鬟們,保持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喚了一聲“楊先生”。 “你認(rèn)識我?”當(dāng)時的楊蕙還不知道吳副官的身份,本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tài)慵懶地舒展著眉眼,好似一只曬著太陽的懶狐貍。 “先生這樣有名,誰不知道你的名諱呢?”吳副官溫厚地說,“長官他初來乍到,不知中原的禮數(shù),還請先生海涵?!?/br> “你倒說得客氣,”楊蕙笑得露出一點齒尖,“我只是個庸俗的商人,你們費了這樣大的力氣將我拐過來,圖著什么呢?” 吳副官也笑著搖頭。 “誤會一場,”他不緊不慢地說,“等到誤會解除,我們自會送你回到北平去?!?/br> 楊蕙眨眨眼睛:“哦,這是你長官的意思?” 吳副官笑而不答,只是禮貌地頷著首低著眉,倒是一副平平無奇的下官模樣,皮子底下的精明藏得一絲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