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目光所及之處只有刺眼的血紅，殘陽懸掛天際，云霞如同干涸后擦拭不去的血痕。斑駁樹影落在地上，亮起一道道遺落的紅光，隨著風的足跡微微晃動。

    祝榮生仿佛又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地上的血液沒過鞋底，粘稠地抬不起腳。他所剩無幾的神智在此刻繃成脆弱的弦，和藹可親的鄰居們脫下了虛偽的皮囊，他們跌跌撞撞地沖過來，拉扯他的手臂，鎖住他的腳踝，他們在興奮中發(fā)出狂熱的吶喊。

    “只有他一個人活著！”

    “快把他獻給神，神會高興的！有生之年能為神供奉合格的祭品，這值得我吹噓一輩子！”

    他被神明狂熱的信徒推上絞刑架。

    他們把祭品的尸體綁在十字架上，用火焰將它燒成灰燼。

    祝榮生死在了十六歲。

    他作為獻給神的祭品來到神的面前。

    神在他身上烙下了私有品的印章。

    沒有人權，沒有自我。

    祝榮生作為寵物渾渾噩噩地陪在神的身邊，他的意識被禁錮在深海那樣黑暗又冰冷、沒有回應也沒有希望的地方。

    他每天每天都在求救，但全部都得不到回應。

    他的思想在孤獨里扭曲，他的心冷酷如同鋼鐵，他的意識體被鎖在牢籠，他就用雙手一點一點刨出生路。

    多漫長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里呆了多久，終于刨出了亮光。

    他的意識掙脫桎梏，寵物恢復神智。

    神正打算享用成熟的祭品，祂冰冷的手掌撫摸著寵物溫暖的臉龐，臉上罕見地露出了人性化的表情，祂溫柔地笑了。

    下一秒笑容卻僵在臉上。

    神對乖巧的寵物沒有防備心，寵物卻將利刃推進祂的胸口。金燦燦的神血滴落在祝榮生的手背上，他冷漠地注視著迅速虛弱下去的神明，扭轉利刃想要捅地更深。

    神明用盡最后的力氣撫摸祭品的臉頰，像是要深深記住他的模樣，追殺到天涯海角。

    魔鬼從地獄而來，欺騙他用心臟換取了這把可以殺死神明的匕首。但神明不會死去，祂只會虛弱沉睡，然后重新蘇醒。

    他殺死了滿嘴謊言的魔鬼，為了對抗會在某天蘇醒的神明，滿世界尋找成神的辦法。

    他歷經重重磨難，在海之航路的盡頭找到了裝著可以讓人類變成神明的寶藏。

    他打開了箱子。

    里面只有一張發(fā)黃的、皺巴巴的紙條，上面用寫著筆畫末尾暈染開來的潦草字體，

    “相信的心就是成神的秘訣！”

    祝榮生睜開了眼睛，一句經典國罵差點脫口而出，好半晌才從真實到可怕的噩夢里掙脫出來，重新躺回去。

    他揉著酸脹的太陽xue，心情陰翳，整個人就像是電量不足的機器一般提不起精神。

    今天的祝同學整個人都籠罩在謎一般的低氣壓中，他像陰暗角落里突然出現的幽靈，臉色慘白而陰沉，紫羅蘭色的眼瞳透著無機質的冷酷質感，往隨便什么地方一站，就是邪惡殘忍的反派角色。

    當然，因為相對平庸的臉，整體上更偏向看起來厲害的雜魚反派。

    他今天的第一節(jié)課是射擊專精課，大家要進訓練艙進行全息模擬。在意識載入全息射擊場時，系統會彈出可供調節(jié)的體感設置，痛覺模擬普遍默認50％，不會對學生的精神產生太大壓迫。

    但祝榮生安排到的訓練艙被上一節(jié)課的使用者調成了100％的痛覺感知，他因為暴躁沒有認真查看面板，把所有窗口隨便點掉，一不小心在“是否默認設置接入意識”選項中點了“否”，就這樣接入了射擊場內。

    一開始只是普通的熱身訓練，祝榮生沒什么干勁，麻木地重復打靶動作，武器真實的強大反作用力帶著他的上肢抖動，卻壓根喚不醒他的腦子，反而叫他有些昏昏欲睡。

    祝榮生不怎么擅長熱武器，但身體素質強悍、四肢協調，一比一轉寫到模擬場里，雖然無法比擬真正的天賦碾壓型神射手，但勝在體能強悍，能穩(wěn)穩(wěn)地達到99％的命中率，基本不會發(fā)生脫靶現象。

    但是這個準頭……

    負責射擊課的老師看著光屏上屬于祝榮生的具體數據，幾乎要夸一句描邊大師了。

    不論是圓形靶還是人形靶，命中的彈孔大部分都集中在射擊靶邊緣，幾乎完美避開正中紅心，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事實上，祝榮生努力地瞄準靶心反而容易空槍，最后為了混命中率的分數毫不猶豫放棄了進一步努力，改成了盡力求穩(wěn)的方式。

    最終的數據顯示，全體學員中，只有祝榮生一次正中的紅心都沒有命中，即使是脫靶近二分之一的同學都能走狗屎運打中幾次，就更顯得他那個排在99％下面的零蛋鶴立雞群了起來。

    祝榮生打了個哈欠，對老師投過來仿佛能夠穿透鋼板的幽怨眼神視若無睹，把狙擊槍支在身側，半瞇著眼完全不在狀態(tài)。

    他頭腦放空神游，兩眼盯著老師不停張合著解說著什么的嘴，似乎下一刻就要直接以臉著地睡倒過去。

    “注意事項就這些了，大家都還有改進的空間。現在開始四十分鐘的團體對抗，全體都有，指揮出列！”老師的聲音慷慨激昂，像樂團指揮家一樣揮舞手臂，“其他人選擇指揮，列隊站好！”

    這堂課的指揮正好四位，剛好可以整數列完隊伍。學生們在隊伍中一個個腰身筆挺，精神抖擻，祝榮生混在里面就是一條懶得掙扎換氣的咸魚，明明都是一樣的站法，擱在他身上就充滿了不使力的無骨感，如同白樺林里混了一顆歪脖樹。

    “你這樣真的沒問題嗎？”平時說得上話的同學擔憂地看著他。

    “模擬訓練能出什么事，安心啦。”祝榮生擺擺手，兀自調整著身上的武器，讓自己能站地更舒服些。

    下一刻，眾人便被傳送到模擬雨林的小地圖中，A、B、C、D四支隊伍各自在地圖四角　，他們可以選擇不同的路線，揣測敵方指揮的意圖，進行戰(zhàn)術包抄或者反打，也可以選擇短暫合作，解決其它隊伍再進行斗爭。

    祝榮生所處的是D隊，他壓根不認識那四個指揮，就隨便選了個看起來好說話的。

    D指揮顯然只是沒什么經驗的新人，指令下達磕磕絆絆。

    “我們先從西邊繞過去找C隊，偵察兵出、出列一下?！?/br>
    從隊伍里走出祝榮生和另外兩位同學。

    “你們偵查前方是否有敵軍動態(tài)，及時在隊內頻道報告情況?！?/br>
    “是！”

    三人接下命令，呈三角形的陣勢向前方散開，戰(zhàn)術服很好地掩蓋了身形，讓他們從視覺上看起來仿佛消失在了叢林中。

    祝榮生從自己選擇的方向一路直行，很快聽到了前方細微的動靜，他就近挑了一棵筆直高大的樹，悄無聲息地來到頂端，居高臨下看著那支暴露在空地里的小隊。

    看指揮的服裝顏色應該是C隊，祝榮生沒什么干勁地耷拉著眼皮，一邊在隨身地圖上算坐標，一邊往頻道里報告消息。

    “03偵查，坐標（140，691），發(fā)現C隊位置?！?/br>
    他重復了三遍，靜靜地貓在樹上觀察下面的動靜。

    “03原地待命，01、02報告情況?！敝笓]很快做出反應。

    “01偵查，五百米內沒有敵方痕跡。”

    “02偵查，坐標（450，290）發(fā)現B隊雙人偵查?！?/br>
    “01、02原地待命！”

    指揮向其他隊員打了個手勢，“走，我們先去偷襲B隊偵查?！?/br>
    祝榮生在等隊友的空擋發(fā)了一下呆，他發(fā)誓真的只發(fā)了一小會兒，畢竟今天狀態(tài)不大好，不論是什么意外情況都是情有可原的。

    然而就是這么一個空擋，他家指揮上了個當，帶著隊友們一塊兒被那倆偽裝成偵查身上綁著全隊炸彈的家伙同歸于盡了。

    這樣的saocao作讓沒經歷過社會毒打的D隊指揮感受到了世界深深的惡意。不是課堂上普通的對練嗎？大家按照規(guī)矩來，找人打架，一一對抗，簡簡單單，怎么對面反手弄個陷阱背刺，甚至不惜犧牲兩名隊友呢？

    全軍覆沒的D隊離開地圖，回到原來的訓練場，老師正在大熒幕上放著分別屬于四個隊伍的鏡頭畫面。

    一臉愧疚地跟大家道完歉，D隊指揮領著隊友們來到老師身邊，在他的招呼下各自找了位置坐下后，才發(fā)現屬于D隊的屏幕居然還亮著，上面乍看之下只是某個灌木叢的禁止畫面，但再仔細點，能看到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紫羅蘭色眼睛。

    對哦，D隊指揮撓撓頭，他還給03偵查員下達了原地待命的命令。這導致他們的隊伍居然還有個祝榮生碩果僅存，一時不知道該哭還是改笑，畢竟只剩一只蟲，在其他隊伍面前到底翻不起什么大浪。

    “好了，不要沉浸在錯誤里，現在仔細看屏幕，看看你們最后的隊友會選擇怎么應對這個情況?！崩蠋熐昧饲妹媲暗淖腊福麄兗芯?。

    祝榮生聽到了遠方驚天動地的轟響，同時聽到了隊伍頻道里滋滋的故障電流聲，心里劃過不好的猜想。

    C隊被爆炸聲驚動起短暫sao亂，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指揮選擇轉移陣地，整支隊伍慢慢地往聲源方向行徑。C隊指揮猜測聲源處是兩只小隊戰(zhàn)斗的余音，于是便打起了黃雀在后的好算盤，想去開心偷人頭撿漏。

    祝榮生見他們開始移動，果斷翻身下樹，就近取材給自己做了一番偽裝，躲進了灌木叢里。

    光屏中的黑發(fā)雌蟲連爬樹的姿勢都賞心悅目，像貓一樣無聲落地，警惕地豎著耳朵。他甚至不愿意暴露身體，連移動都小心翼翼，仿佛渾身上下都裝著探測雷達，貫徹一慫到底的行動綱領。

    這一段堪稱教科書式的潛伏cao作，值得單獨截個視頻出來，讓其他偵查蟲好好看看什么叫潛伏。

    他們那橫沖直撞就差明著懟到人家臉上嚷嚷單挑的囂張步伐能偵查個錘子出來。

    老師瞥了一眼D隊01偵查員，D隊主支全軍覆沒后，原本還乖乖原地待命的01號偵查員瞬間按捺不住了，像狂戰(zhàn)士一樣噔噔噔楞沖過去要為隊友報仇，然后被圍毆出地圖。

    他但凡陰一點，怎么也能帶走幾個墊背的吧？就，一個比一個耿直，讓老師一時不知道該對D隊說些什么。只能讓他們多學習人間險惡，尤其是指揮，指揮心不臟，戰(zhàn)場上就沒有立足之地。

    祝榮生跟在C隊后面得知了己方隊友全軍覆沒的消息。

    現在投降還來得及嗎？

    他內心飛快劃過這個念頭，卻想起自己身上的異樣……想要離開地圖就必須得死出去，或者熬完40分鐘。

    這只是一個有部分擬真的環(huán)境的地圖罷了，根本不可能找到致幻毒蘑菇無痛死亡。

    怕痛星人光是想想自己低到后坐力都能感到細微痛覺的疼痛豁免，非常慫地放棄了除茍到最后以外的離開辦法。

    好久沒有認真過的祝榮生揉揉額角，勉強打起精神。地圖里的其他隊伍只覺得后背陰風陣陣，好像即將遇到非常不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