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夢醒
花海中的兩人顛鸞倒鳳,縱情春宵,魏聽瀾在百典武窟卻是心猿意馬,坐如針氈。 從黃昏到月上梢頭,他被困在書房內(nèi),讓夫子守著抄了十遍。能叫他害怕的夫子自然不是尋常夫子,余長老在龍吟山上武功排得上頂尖,青霄劍法登峰造極,年輕時曾指點過掌門,如今德高望重,又來教導(dǎo)魏聽瀾??蛇@少掌門素來被嬌寵慣了,比其父少時頑劣許多。 “少主呀,你心浮氣躁,練功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青霄劍才練到第五式,掌門在你這個年紀(jì)早已絕技成名了……掌門不求你名揚(yáng)天下,但至少要對得起青霄少主的身份,早日接過掌門肩上的重?fù)?dān)啊。” 這話魏聽瀾十歲起就開始聽,耳朵都要起繭。 余長老見他不在乎,搖頭道:“瞧你這副德性,也沒一點悔改之心,這十遍算是白抄了?!?/br> 他唱慣了獨(dú)角戲,繼續(xù)說:“近來朝廷與西域關(guān)系越發(fā)緊張了,邊疆摩擦不斷,龍吟山就在兩界相交的尷尬處,難免要受牽連…” “青霄派安于西南一隅,一向與世無爭,父親又淡泊名利,朝廷與南蠻要打便打,與我們何干?” “你相信青霄派無二心,可王爺不一定信,王爺好忌,又狠毒,北邊的山頭這幾年不是招撫就是被滅,想要徹底置身事外,難啊……所以少主,練功不可松懈,莫要等到火麟衛(wèi)來了才臨陣磨槍,不中用呀!” 魏聽瀾心想,火麟衛(wèi)也不會比爹更強(qiáng),若是真有什么危險,爹和師兄當(dāng)然會保他周全。他練功偷懶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覺得自己還年少,有的是時間慢慢來。 龍吟山巔的二人直至卯時才分別。 和光從山頂下來,先在溪水里洗凈滿身薄汗,又在水邊靜心打坐良久,直到天邊露白,才慢慢向弟子廂房走去。 行至中途,忽感令人寒毛直立的異樣肅靜。他停下腳步,手按在腰間的兵器上,凝神四顧。 四周是一片楊柳林。熹微曙色中,楊葉層層疊疊投下晦暗不明的陰影,仿佛每一片葉子下都藏著一兵一卒,伺機(jī)而動,一種肅殺的壓迫感在林間兀自蔓延。 “青霄派不招待藏頭遮面的客人,快快現(xiàn)身!” 忽然,嘩地一聲,散了滿天黑點。垂柳全亂了線條,拋舉在空中似一團(tuán)亂麻,剎那間僵直了,隨即就撲撒下來。葉背翻過來,是一片灰白;又扭轉(zhuǎn)過來,綠深得黑青。大有山雨欲來的氣魄。 驀地,一道寒光借著風(fēng)雨之勢從林間射出,疾刺和光面門! 和光側(cè)身避開,回轉(zhuǎn)間短刃挺出,只聽“當(dāng)——”一聲脆響,劫寒乍起,短刃擋住自后方襲來的一桿長槍。 兩人被震得退開幾步。來人終于露出真容,這人身高九尺有余,身著赤色錦衣,頭戴大紅冠帽,手握朱紅長槍,銀色的槍尖在朝曦中閃著泠然寒光! 同一時刻,青霄派的大廳,掌門魏觀海局促地立著,他神色不定,時不時看向坐在太師椅上的人。 大廳內(nèi)點著油燈,暗淡幽幽,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兩扇門向后張開,隨即又被風(fēng)吹得合上,再向后張開,如此前后搖晃,發(fā)出吱吱聲響。 魏觀海一生經(jīng)歷過無數(shù)風(fēng)浪,此刻卻喉頭干枯,發(fā)不出聲音。 “魏掌門的難處孤也明白,所以那么多年皇兄也未動過青霄。可是孤不同…” 太師椅上的人半張臉藏在陰影里,語氣謙和,聲音卻是冰冷的。 “近來有傳言道西域密探就潛伏在龍吟山一帶。孤這個人雖然本性溫良,但最看不得正義俠士蒙受冤屈。所以…就親自前來,替青霄派證明清白?!?/br> 這是在逼他表態(tài)了。 “魏某惶恐,王爺明察秋毫,定能助青霄派洗脫冤名?!?/br> 他面上裝作鎮(zhèn)定,心里卻不得不怕,話聲發(fā)顫,泄漏了內(nèi)心的惶懼之情。 “孤原本也是這么想,可你猜怎么著,手下竟搜出了一封西域密探的陰符?!?/br> 魏觀海駭然:“青霄派弟子都是尋常中原人,怎會有…” 啪塔—— 只見一截血淋淋的斷手被擲到腳下,魏觀海認(rèn)得這手的主人,是余長老! 陡然間見到這等情景,魏觀海雙手禁不住劇烈發(fā)抖,膝蓋酸軟,幾乎站不直身子,眼淚滾滾而下。 他和余長老并無特別交情,只是在心情激蕩之下,忍不住落淚,這些眼淚之中,其實驚恐猶多于傷痛。 “陰符是在百典武窟的書里尋到,這老人家拼死護(hù)著,實在難纏,所以孤的人不得不出手傷了他?!?/br> 那人表情煞是自責(zé),語調(diào)顯出幾分貓哭耗子般的哀怨。那人又道:“聽手下說,最后接觸這書的,似乎是貴派的小姐。” 聽到“百典武窟”和“小姐”幾個字,魏觀海心中突的一跳,不得不冷靜下來。 他心知,自己舉棋不定的態(tài)度叫王爺?shù)鹊貌荒土?,所謂西域陰符不過是個幌子,那斷手已然說明王爺想進(jìn)攻龍吟山易如反掌,只是明面上喜歡講究個師出有名罷了。 真是無妄之災(zāi)! 眼下火麟衛(wèi)來的不過二十余人,全派弟子豁出全力,或許能與他一搏,但往后呢?王爺?shù)奈鋵W(xué)難以測度,但他的城府才更叫人忌憚,即便要就此放棄獨(dú)善其身,自己也絕不能冒這個險。他是掌門,他得護(hù)住女兒,更要護(hù)住青霄。 “小女年歲尚幼,竟叫王爺誤會了。青霄派上下都是不問世事的粗淺之徒,難為朝廷分憂,但我魏觀海對王爺忠心耿耿,絕無異心,今后任憑王爺差遣?!?/br> “哈哈,魏掌門深明大義,很是難得啊?!?/br> 他陪著王爺干笑了幾聲,但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 “孤這個人一向好講話,看來那封陰符是敵人的離間計,險些壞了你我二人的情誼。只是…現(xiàn)在水落石出,孤也不能白跑這么一趟,想向掌門討一物作回禮。” “王爺富可敵國,天下武功秘籍、珍奇瑰寶,應(yīng)有盡有,小小龍吟山,何物值得讓王爺大費(fèi)周章?” 只見太師椅上那人扇子一收,道: “我要你們青霄派的大弟子。” 另一邊,那紅衣人與和光斗了幾十個來回,未分出勝負(fù)便飛身離去。和光尋思這人來者不善,青霄派只怕有危險了,于是快步向回奔去。 行至中途,就見洗心神色慌張跑來,嘴里叫著不好了,牽著他就往一處去。 和光隨她進(jìn)入了內(nèi)堂,見里面氣氛凝重,屋內(nèi)是掌門與魏聽瀾,地上還躺著一個人。他定睛一看,竟是余長老!只見他滿身血污,雙手都被利器斬斷,僵直著一動不動,已然斷了氣。 “到底…發(fā)生什么了!” 魏聽瀾跪坐在余長老的尸首旁邊,正嗚嗚地哭,他雖頑劣不服管,卻也同這位陪自己長大的老人感情深厚,前一晚才挨了余長老一頓訓(xùn),誰知還不足三個時辰,轉(zhuǎn)眼就是天人永別。 和光說不出安撫他的話,只是讓他靠在自己懷里。思忖了片刻,又想起方才的打斗來。 “掌門,弟子來的路上,與一穿大紅錦衣的人過了幾招?!?/br> 魏掌門心下了然,道:“應(yīng)該是火麟衛(wèi)的人。龍吟山…已經(jīng)被王爺?shù)娜笋R包圍了。” 眾人皆是一驚,齊問:“王爺為什么要這么做?” 魏掌門將一冊書摔在了地上,怒道:“王爺?shù)娜苏业搅宋饔蛸\寇的陰符,夾在百典武窟的書里。百典武窟外人進(jìn)不去,準(zhǔn)是有外族jian細(xì)藏在了弟子當(dāng)中!” 只見藍(lán)色封皮上赫然寫著“青霄劍譜”四個大字。 ——正是自己借給續(xù)星遙的那本! 和光心中一跳,一時無措,隨即又想到這書最后是洗心歸還的,絕不能讓洗心被牽扯進(jìn)來。于是連忙坦言道: “這書是弟子借的?!?/br> “是入門弟子看的,你借來作什么?” “…弟子,把它借給了一個…朋友?!?/br> “什么朋友?哪兒的人?” 一旁的魏聽瀾立馬反應(yīng)過來,他忙道: “是續(xù)星遙!他就是西域的探子,他殺了余爺爺!他借書是要陷害師兄!” 這幾句話鉆入和光之耳中,當(dāng)真驚心動魄,他屏息不敢言,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爹,我們不怕什么火麟衛(wèi),大不了跟他們拼命!” “瀾兒!”魏掌門高聲喝住他,隨后又道:“你跟心兒去把余長老先安葬了吧,等會兒太陽高了,天氣就熱了。”隨后又令和光隨他進(jìn)入內(nèi)堂中的一間書房。 不祥的預(yù)感隱隱壓在胸口,和光飛速地思索,屋內(nèi)屏風(fēng)上的百鳥朝鳳圖像一個模糊的影子,隨著魏掌門的聲音在他眼前晃動。 “我看著你自小長大,你的本性如何我自然知曉,可這事因你而起…” 只能是他干的。 “你雖然身世不明,但不管怎樣如今都是我青霄的大弟子,我一定要保住你…” 陰符是什么時候夾進(jìn)劍譜的?若是當(dāng)初自己能檢查一下… “王爺說,只要我們供出jian細(xì),就放過青霄派…” 只怕此刻續(xù)星遙已經(jīng)離開了青霄。所以…他是因為這個才著急要走嗎? 不對!他前腳剛走,王爺后腳就來,怎會如此巧? 和光頓時渾身僵硬,心臟的血液仿佛被抽空。 一個可怕的聯(lián)想將他整個攝住,全身顫抖。他顧不上心里涌動的恐懼,問道: “王爺?是…哪個王爺?” “你當(dāng)真是糊涂了,自然是段王爺呀?!?/br> 段廉貞,段王爺… 段。廉。貞。 斷對續(xù),遙遙天際廉貞星。 一瞬間,一個駭人的念頭定格在腦海中,整個人徹底僵住。 世界天旋地轉(zhuǎn),他仿佛一下子被置于一個大得可怕的蛛網(wǎng)中,打一開始他就中了套,等到清醒過來時,卻已被毒絲吞沒,插翅難逃! 恐怕那人早把他當(dāng)作無知獵物,他還滿心歡喜同對方交纏,把繩索往自己脖子上套。他寧愿相信自己是被一個有過露水情緣的西域jian細(xì)利用了,也不敢去想這與王爺有什么干系。 續(xù)星遙…難道就是王爺? 那個邀他飲酒,帶他玩樂,贈他兵器,開導(dǎo)他,激勵他,摟住他的…竟然只是引他上鉤的假象? 半月來的種種自眼前掠過,最終和那只沾血的斷手重疊在一起。 和光幾乎要不認(rèn)識他了,明明昨日他們還肌膚相親,難道一切都是夢嗎? 可他,又真的認(rèn)識續(xù)星遙嗎? 為什么?為什么!他不明白。 續(xù)星遙,你是誰?你要我跟你離開,可你是誰? …… 魏掌門沒有注意到他灰白的臉色,繼續(xù)道:“我們敵不過火麟衛(wèi),連余長老都犧牲了…青霄如今是騎虎難下。你是青霄派大弟子,無論如何不能讓師弟師妹們受到傷害?!?/br> 和光汗顏,自己只是一枚棋子,不僅被耍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還被拿捏著將了自己人一軍! 自責(zé)、恐懼、憤恨、心碎…一時間心亂到無以復(fù)加,他無法再細(xì)想事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手按在胸前,眼眶卻干澀的很,耳朵里嗡嗡地鳴著。 “王爺?shù)氖侄螣o人不知,青霄派的千秋基業(yè),只怕要?dú)г谶@里了。” 魏掌門臉上帶著他看不懂的憐憫,聲音卻宛如從地獄里發(fā)出來,給他最后致命一擊。 四周的空氣好似一下子變得稀薄,肺腑間傳來劇痛,像有一堵沉甸甸的墻壓在身上。比起自己今后的處境,事情的真相更讓他煎熬。可事到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深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疼痛吸進(jìn)胸腔,然后轉(zhuǎn)身去做那唯一的補(bǔ)救。 即便那是自投羅網(wǎng)。 天際的黑云正收攏日光,狂風(fēng)夾起雨絲搖晃著楊柳,柳條被拉扯得飄忽不能固定,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已經(jīng)完全沒有方向了。樹林子全往一處擠,烏云,山巒,大地,一切都在旋轉(zhuǎn)??諝庵刑幪帍浡鴫阂值臍庀?。這樣天氣,真適合發(fā)生在一切噩夢里。 來到王爺下榻的宅第,和光垂首跪在門前。他緊緊盯著地面,張開顫抖的嘴唇,聲音干澀而破碎。 “在下青霄派大弟子和光。西域陰符之事,是在下遭人欺瞞利用,與掌門和其他弟子無關(guān),全都錯在我。青霄派對我有恩,在下愿將所有罪過一并承擔(dān),還請王爺……放過青霄派?!?/br> 和光艱難地說完,雙手撐在地上不住發(fā)抖,他咬著下唇,心里仍揣著一絲僥幸。 少頃,他聽見門被打開。 一柄鐵扇輕輕挑起他的下巴,和光看見了面前之人冰冷睥睨的雙眼。 他如墜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