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漁龍館
天空像浸在水里。這場少見的雨足足落了四天三夜,打從三天前,自西域邊疆運送貢品的車隊就停在了峽口。 山洪沖垮了本就破敗的棧道,偶有村民通行只得借道北面的孤雁山,這倒讓山腳的客棧占去了便宜。 抬頭盡是鉛灰的天,在雨做的晦暝的簾幕里,漁龍館朱紅的外墻是唯一一抹異色,盡管這抹紅也是褪色的。漁龍館的正門在這荒涼之地顯得大得蹊蹺,可窺見三十年前,尚未與西域交惡時此處的風光。 淅瀝雨聲中,依稀辨得有幽咽低回的琴音自客棧內傳出。這是不常有的。 漁龍館內是另一種風光。幾大串破損的紅燈籠搖曳著,墻縫間風冷凄凄地吹入,攪得這橙光也渾沌。這橙黃燭火,高粱酒、劣煙夾雜rou腥味的空氣,不高不低的交談聲,嘰嘰嘎嘎作響的門和著嘲哳的二胡,竟悶得屋內二十多名老少些許燥熱。 “掌柜從哪找來個拉二胡的?”一面色黝黑的壯漢像是與掌柜熟絡,粗聲問。 “噫,撿來的瞎老頭。轟不走!”掌柜假意壓低聲音,仿佛對方是聾不是盲,指著琴師道: “上個月來吃口茶,就賴著不走了。討飯不去城里,倒來這鳥不拉屎的山溝,有什么毛病?!?/br> 曹掌柜嗓子壞了,說話用的氣音,與他八尺身形極不般配。說話費勁,卻還老說。他接著抱怨二胡難聽,老頭吃白食,抱怨茶葉漲價,豪紳橫行,最后終又說起了孤雁山上的山賊來。 “可不是我瞎說啊,那山寨里的山賊,個個力大無窮,就上個月,把那知縣雇的飯桶殺得片甲不留,哈哈,真漲我們孤雁山的威風…… 要說這些山賊也都是好漢啊,自從他們把知縣老兒的頭往峽口那么一掛,你猜怎么著,再也沒哪個不要命得敢來這收稅了!” “到底是土匪,窮兇惡極,你猜他們收拾完當官的,會不會找你打秋風?” 又有人說:“聽說段王爺要接手西南這塊兒了,火麟衛(wèi)正在北面剿匪呢!” “呸!王爺養(yǎng)的赤毛犬罷了,吃皇糧的畜牲哪會有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兇!”掌柜容不得滅山頭威風,儼然把自己跟山賊當作了一家人。 那人故意抬杠:“你又見過了?” “老六你顛對我不是?”曹掌柜卻不受激,側身靠向大堂角落一張桌子,“外地來的公子,你說說,是我們孤雁山的綠林好漢厲害,還是那狗王爺的什么紅狗衛(wèi)厲害?” 那桌邊只坐了一人,說是“外地來的”絕不錯,這公子與這漁龍館的一切是那樣的格格不入,像是仙鹿誤入了鬣狗窟。他起先沉默坐著,少有人注意,這一抬頭,四周的目光就貼了上來。 昏黃的燭光浸到他臉龐,被鍍上一層盈白,如一塊美玉點亮了碎石爛泥。 白,一身皮膚和衣衫白得像這荒蠻之地從未落過的雪;黑,一雙眼眸黑得像頭頂云層中藏著最響雷鳴的寒光。 打他一進屋,曹掌柜的目光就不住往這兒飄。也不怪他們盯得熱切,這一窮二白的地方,女人少,除了老嫗,只要不是歪瓜裂棗,早被做官的霍霍完了,又哪見過這般神仙樣的人,叫旁人往邊上一靠,都丑惡得像土匪。 這公子未答他,只是低頭喝了口冷茶。曹掌柜也不尷尬,繼續(xù)cao著他的破喉嚨嚷:“這山寨里有一使雙刀的好手,人稱快刀黑虎。公子可曉得?半年前有一批商隊打下邊過,被山賊攔下。偷運私鹽,都是搏命的人,但在刀下連一刻鐘都沒撐住。那快刀黑虎雙臂一揮,血濺八方,知道為什么不?兩把快刀從不同方向朝脖子“咔”——地一劈,人的腦袋呀,就打著轉兒飛上天,血迸得東南西北到處都是!” 周圍人不屑地發(fā)出噓聲。掌柜也不惱,滿臉諂媚地朝著那人:“公子也習武罷,肯定知道我沒扯謊。公子路過小店,要往何處?” 眼光直勾勾地打量著對方的腰身。腰窄但挺直,鶴一樣,坐著又沉穩(wěn)如松,倒真像是習過幾天武的。只是腰間沒瞧見半件兵器,只有一柄被雨浸濕的油紙傘倚著,烏黑傘骨朱紅紙面,折痕處是金線勾著繁密的朱雀紋飾,暗示著主人的尊貴。 “我自北邊來,去山后頭做生意?!?/br> 眼見美人回應,周圍人愈加興奮,正打算進一步詢問,大堂的木門“砰”地叫人踹開。三條黑色人影泥鰍般從人群中滑過,在中間的方桌坐定。為首一人低聲喝道:“掌柜的,來四斤牛rou,一壺燒酒?!?/br> 眾人的目光頓時被吸引過去。為首的男人身軀如鐵塔一樣,兜帽下的半張臉也被雜亂的胡須掩著,身后兩位一胖一瘦瞧不出性別。三人的身體包裹在反著水光的皮制雨衣之下,散發(fā)著和漁龍館其他人不同的,濕冷的危險氣息。而更令人矚目的,是他們身后掛著的三桿長槍,木桿被漆成大紅色,槍頭上還殘留著未被雨水洗凈的血。 “三位客官,山村小店,哪兒來的牛rou,只有幾只野雞…您看?”曹掌柜緊張地訕笑著,心道這幾位莫不是前來剿匪的火麟衛(wèi)。 “不礙事。抓緊上就成。” 掌柜通知了廚房后,又轉過身小心地問:“您是從金臺段王爺那兒來,還是…”唯恐方才的唾罵叫他們聽著了。 “放屁!我們豈是火麟衛(wèi)那群閹狗能比的!” 這話倒是污蔑,火麟衛(wèi)是段王爺養(yǎng)的私人護衛(wèi)隊,傳聞暗殺、偷竊、陷害什么臟活都干,成員也大多是俊美青年,因此坊間傳出他們的活還得干到王爺床笫上這類的流言風語,之后又傳成了火麟衛(wèi)都是閹人??傊F塔男自覺受了不得了的鄙薄。 “哎呀呀——對不住對不住,客官息怒!”掌柜雙腿屈著連忙作揖,“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那,想必,您是這山上來的好漢吧?!?/br> 鐵塔男不置可否,卻道:“我倒是聽上面說,這兒已經有火麟衛(wèi)的人比我們先到了?!?/br>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驚惶。這小小客棧中,竟容下了這么多勢力,真不負“漁龍”之名。 這時人群里有聲音說,自己曾聽聞火麟衛(wèi)里有一擅使樂器殺人的老人,內功入弦,琴音能震得三公里內的鳥兒七竅流血。 說罷,盲眼琴師身邊的人一下子跳開,全都死死盯著這個在客棧拉了半個月琴,來歷不明的陌生老人。 “……” “我就說,真是個賣藝的,怎么可能拉得這么難聽!” “喂老頭,你到底來這兒想干嘛?” 可這老人此刻好似不僅瞎了,還聾了,半睜著一對混濁的青光眼,對外界毫無反應,全然沉浸在自己嘔啞嘲哳的二胡聲中。鐵塔男決定試他一試。 角落里,白衣公子自剛才起就沒再吭聲,他覺得這屋內的氣氛愈發(fā)煩悶。他思忖著,那老頭身份尚且不提,若鐵塔男真是山匪,自己得伺機出手,若是別的什么… 屋內太窄,鐵塔男只能半攏著長槍,走近琴師,小聲地問道:“老爺子,我是新知縣找的鏢人,上面讓我來跟你剿匪吶!” 眾人都沒料到,摧殘了大家半宿的聲音瞬間戛然而止。盲人琴師向鐵塔男的方向轉動腦袋,像一臺將銹未銹的機器,他緩慢伸出手指,顫巍巍地指向對方身后,道: “山匪…不就在這兒嗎?” “?。?!” 鐵塔男猛地瞪大了眼睛,可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聽見兩陣疾風嗖嗖向他襲來,好像有什么溫熱的液體濺到了他眼里。是他脖頸里的血吧。 “咔”的一聲后,他覺得自己的身軀前所未有的輕盈。 這時,他總算看清了,是曹掌柜。與方才獻媚的小人嘴臉不同,此刻的曹掌柜面似修羅般猙獰,手持兩把染血的砍刀,雙臂交叉著,快如殘影。他的頭顱打著旋兒,騰在大堂空中,把血濺在下邊或驚恐或振奮的一張張臉上。 這漁龍館的掌柜,竟就是那山賊快刀黑虎! 白衣公子大驚,正欲起身逃跑,只覺得雙腿一麻,眼前的景象像被蒙上了一層蛛網,忽暗忽明。 他暗道一聲不好,原來自打一開始,自己就陷進這土匪窩了!他伸手,想去觸那把的紅傘,但還未碰到,便砰的一下,卸力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