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做一個夢。

    當(dāng)人走進那間屋子前，天還沒有黑。這間屋子所有的通道都被封死了，斜陽也照不進來。

    她就跪在蒲團上，臉上蒙著黑紗，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

    在場中，沒有人看得清她的容貌，她究竟是老是丑？不重要了，從她嘴里吐出來的，是惡毒的詛咒，詛咒他們那一干人七竅流血而亡，詛咒天下蒼生萬物。

    他們那一行人被捆縛著，大多憤怒掙扎，也有再不動彈，后者里的一個包括他，他的眼睛動也不動盯著那女人，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抓著漆黑的刀，一點點隔開繩子，與漆黑的房間融為一體。

    她走來，她走來，她高舉雙手。

    他暴起，突地揮刀，猛扎入她的心臟。

    慘叫。

    他先于其他人走了出去，外面的太陽還沒落下去，綠色的血粘在他俊俏的臉上，滲入他的眼睛。

    ＂我要詛咒你。＂

    卓元蕭被人推了一把，現(xiàn)在還是夏天，太陽很大，連同頂上那片葉子也滲得反光，一點點白星從葉縫中透露而出，閃爍著，光亮亮的，他特地找了一個完全封閉在樹蔭下的地方乘涼，也被悶熱的空氣堵得迷迷糊糊。

    卓元蕭前幾天病著，誰也不見，他一向是冷冷清清的性子，尤其現(xiàn)在遭逢這一遭，更是陰晴不定，自然不可能有交好的同伴了。根本不會有人陪他玩笑，那究竟是誰剛才推的他？

    ＂出來。＂他冷冷說。

    然而根本就沒有任何回應(yīng)，只有風(fēng)吹草動的痕跡。

    卓元蕭略覺不妙，冷哼一聲，氣著走遠了，寬大的袖袍迎風(fēng)鼓動。過路的一些人見著他，點點頭，也不當(dāng)卓元蕭什么反應(yīng)，先小步和他撇遠了些，尋常他這幅模樣時，旁人總要悄悄對他指指點點的，用著敵視的眼光看著他，不過前幾天他還救了一些人的命，現(xiàn)在也總不至于在卓元蕭病頭上仍去激他。

    我要詛咒你。

    卓元蕭還在想這句話。三青鳥作亂危害人間，在其被他劈開兩半前，吐著綠血斷斷續(xù)續(xù)嘶吼著，他本不當(dāng)回事，結(jié)果一回洞府就染病不起，照理說修道之人已不染疾病了，他卻是頭一次大病，又燒得昏昏沉沉，適逢剛才被憑空推了一把驚醒，心下一沉，也不知是如何的山精鬼怪，好像那惡心黏膩的血還洗不掉，繳得他眉頭緊皺。他想，等我抓到這家伙，定要其好看。

    他的沉默寡言使得殿的某個角落籠上了一層灰蒙蒙的壁障，足有半個時辰，直到下了早課，在此期間他覺得逐漸窒息起來了，某種幽森的漂浮并仍在注意他。卓元蕭好像涌出了與生俱來的慌亂之意，他又匆匆離遠了，“影子”還在后頭跟著他，他靠在一根柱子龐閉上眼，一只手撫摸著他的臉，另一種手抓著他的衣襟，卓元蕭猛然睜眼，一瞬間地扭頭，還是空空蕩蕩一片，只余地上一條斜歪歪的人影，他的影子，從嬰孩的形式破裂長大這樣的過去許久直到他現(xiàn)在的痕跡，他臉上瞬間浮出了委屈迷惘。卓元蕭拼命拍打著衣服，又貼了幾張治邪押煞符，他將符紙上的朱砂抹的無法辨認(rèn)記號，最后別扭地再套上一件外袍。他覺得這樣安心不少。

    在上修道的山座是千年前他們祖師爺挪移過來的，于是顯得很突兀，道觀宮殿不事修繕，大抵是顯得了無生趣甚于破舊簡陋了很。很多像他一樣的修士，不過幾歲便因修行上資質(zhì)突出，尚在懵懂也機緣巧合在這里，讓他們于此悟道，或有人引導(dǎo)，或自生自滅，這也是他一生可追溯的真正起源。但假如有人能時光倒流回一兩百年前找到不到十歲的卓元蕭，必然會驚奇發(fā)現(xiàn)，那也是個很普通的孩子，臉上掛著笑容，每日想的時期無非吃和睡以及擔(dān)憂痛苦的基本功。

    而“活”得越久，突兀的山也把他與外面的世界隔開了，從此他看見的只有各種典籍，灰蒙蒙的山霧，或是間歇時段下山處理事物時斬殺的各類活物，他已然是忘了自己出生在何地，那是什么朝代呢？印象之中最深刻的只剩他的師尊成華子，在他幼年時孤苦無依泣涕漣漣之時，離著薄衾被把他摟在懷中，卓元蕭那時嗅到的黃花梨木香魂牽夢繞般回繞至現(xiàn)在，若隱若現(xiàn)，時有時無的神秘和誘惑。這份感情一直沉底，卓元蕭像真正尊師重道的好徒弟那樣，他敏感多思，馬上能脫口而出自己和成華子的點點滴滴，又祈愿師尊永永遠遠只有他一個徒弟，他要小心翼翼不越過那道界限，這是多危險又刺激，也讓他某時某刻偶爾黯然傷神。

    卓元蕭懷著復(fù)雜的心情等候著成華子的召見，他很期待，幾個月后能再見師尊的面容，雖然他從未忘記過，他也隱約擔(dān)憂，若讓成華子知曉自己余毒仍未清要做何想呢？但萬幸結(jié)果還是好的，他推開門，柜子上方是白色玉瓶裝著的杏花，成華子坐在窗下擺著棋局，氣質(zhì)淡然。卓元蕭就看著那只手，有些愣愣，被叫了才回神應(yīng)了，有害羞和窘迫，好在成華子沒有生氣。

    卓元蕭聽的只有成華子一些簡短的囑咐，他心頭一熱，他本該對師尊保有一顆尊忠之心，恍恍惚惚一一允了成華子斷斷續(xù)續(xù)的發(fā)問，而后迷迷糊糊走了出去，到時間了，他失魂落魄，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還讓他心跳不已，開始后悔沒能多上說幾句，翻了個細微的白眼。然而他總算感不到被邪物纏身的滋味了，卓元蕭有點激動難耐快步走回自己的道場。

    他要故作鎮(zhèn)定地走回去，然后趴在床榻上翻來覆去想著今日和成華子的某些小細節(jié)，卓元蕭想。他微微昂起頭，期待地邁入一步——他看見一道黑紅的血跡，他的心一下深入谷底，冷冷地提著劍走了過去，辨認(rèn)出一句“我流亡至此境地我一直看著你”，卓元蕭大感困惑，緊提起的心又松懈下，他認(rèn)定這是一個不開眼同輩的“杰出”之作，就等明日挨個盤查。他把劍抱在懷中，輕輕轉(zhuǎn)過身子，又再次屏住呼吸，他看見另一個自己，那也不是自己，樣子更大一些，黑著臉，幽藍的光透明。

    他感覺頭頂很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