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亂火
帝京的流火不知幾時過了去,天氣愈發(fā)的寒,似乎已近入冬了。 老于帝京的人說,地氣轉了太多,這兒在先是沒有這般寒涼。 現(xiàn)在卻是秋光大概也老透了,自交了冬初,日暮的涼風吹得人從頭至腳直打冷噤。 候在距枳青樓仍有段路程的巷口,雖則腹中浮上些饑餓,秦枝和仍沒去動懷里鮮上的果子。他站在并不柔軟的風里,一邊輕跺著腳,一邊口里盡在咽唾液下去。 近日來,帝京各處皆亂昏昏的,聽道是南邊的軍隊打上來了。不少人早先便逃難去了,多是些官人百姓,畢竟誰也不知自己的氣運下一天究竟如何。若待在此處一久,尚恐難逃死傷。 前線的軍隊倒是節(jié)節(jié)敗退,似乎終于要被南方的沖垮了,到處是兵火焚掠、哀鴻遍野。 等了許多時候,卻見虞辭暮終不回來,秦枝和的心復冷上幾分。 他知曉這些天街上小竊惡棍多的是混在一處,憲兵巡捕合著抓人的也有,總之不宜久待。 天空漸漸冷卻,滿罩著慘白而泛灰的薄云,云層破處難見亮著的夕光,自然也難照著滿布著哀戚的地上。 “前面的站??!” 正回身打算著先回樓里,一顆子彈卻倏地飛落在秦枝和腳邊的泥地上。 槍械摩擦聲混雜軍靴踩在實地上的聲響,從靜寂的冷空氣里直刺到他的耳膜上來。 他住在原地,沒有動彈。 只一晃神的工夫,幾名憲兵連同巡捕跑來近處,輕而易舉扣住了秦枝和。 懷里抱著的紙包落在地上,鮮澤的果子滾散在塵埃里。 “是相公罷?穿得這般怪氣招搖?!睘槭椎膽棻笃鹚南掳妥笥掖蛄浚瑦盒牡奈⑽⒌男Ω∩蟻怼?/br> 秦枝和沒去看他,也沒啃聲。 期望阿爹此刻別過來。 “不說話是否?哼,”見狀,些許揉著輕蔑的怒色爬上憲兵的臉,“我看去了牢里他還是否是個啞巴! “帶走!” 阿爹。 萬萬別回來。 被扣壓后,秦枝和意外發(fā)覺自己并沒有那般擔驚受怕,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仍未歸來的虞辭暮。 這街上各處勢力這般猖獗,不知他是否也會被抓。 他不曾料想的是,就在自己被扣壓著離開原地時,虞辭暮剛好自一處深巷中走出。 他自然是看到了被抓了去的秦枝和。 指尖不知何時狠狠刺進掌心。 “和兒……” 將千離托付在沈煥處雖最穩(wěn)妥,但究竟不是個好法子。奈何戰(zhàn)火燃著連天,日趨緊急的戰(zhàn)況容不得南秦得閑另做他想。眼見著東路疏忽,多地失守,留駐在帝京的各軍將領等終于接到上面的通知,在八映堂里集結,豫備下一步作戰(zhàn)。 除了大小各路將領外,到場的還有陸軍總長、航空署長、海軍司令員、政府機關接線要員等,將星閃耀,濟濟一堂,不下四十余人之多。 其時天色已是昏黑,八映堂里,電燈亮如白晝,張張給電燈光耀得發(fā)白的面孔無一不添著苦澀。眾人于堂子中枯坐良久,卻才聽得副官高聲報告:“副總司令到!” 四十余人這才站起來,許多目光一齊涌上堂中作迎接。 只見得南秦慢慢踱了出來,下身著一條白布打裹腿的褲子,上身是件紺色寧綢夾襖,外套件往常的玄色坎肩,紐扣卻都未扣。他向眾人點一點頭,就在會議桌的一端盤腿坐下來。 坐在他身側的便是政務處長,面前放著副筆硯,豫備點將之用。 副官給他先點上支煙,他沒接,只兀自開口,“南方各路虎狼之師今大逆不道,殺我人民、奪我土地、侵我主權、藐我武功。 “本副總司令方奉大總統(tǒng)之命,統(tǒng)軍大張撻伐,誓必除此豺狼。切盼諸將用命,早奏凱歌?!?/br> 語未畢,他頓了少許,又道,“今敵以三路北上,其中東路已破濟南,致日方屠我黎民,生慘案。 現(xiàn)我軍當亦分三路,以東路添防為主……” ………… 到得點將完畢,已過午夜,想來徹夜庶幾沒有休息,許是天涼,南秦這時卻也并無困意。 他回來府里,首先去上書房,拿了字紙來。 他想了許多零亂斷續(xù)的思想,終究提筆還是不覺率先寫下二字—— 羨歸。 沉著的并無風聲的夜里,盲了的淺淡月色跌落進他的眼眶,旋即暈作一灘水光。他提筆寫下一行接一行脈脈話語,始終反復于唇邊咀嚼回味的卻仍只有那二字—— 羨歸。 高強度的工作緊迫了神經,僵化了思緒,以至于他并未覺察到,此時此刻,自己正瘋狂地想著那個人。 痂繭外的思念浩瀚如海水,豫備著湮沒沾滿污濁腥穢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