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3）

    陳景明這一病倒是當(dāng)真不輕，第二日他沒能起身，反倒是燒的迷糊了蜷縮在被子里，身子一刻不停的發(fā)抖。若只單單這樣倒也罷了，交給下人們處理便是，可下人們急急忙忙的跑來向她通報，說是駙馬牙關(guān)咬的太緊，藥喝不下去。

    “喝不下去就掰開嘴直接灌?！笔掑\華才沒有耐心去管他，眼下有更煩人的事要處理，新婚的太子妃因為昨晚駙馬殿前失儀的事，派了太監(jiān)過來問話，現(xiàn)在人被府上護(hù)衛(wèi)攔在了門口。蕭錦華就算沒有腦子也猜得出此事是太子授意的，為的就是在朝堂立威，為的是告訴那些隔岸觀火的士大夫們，太子殿下才是真正的東宮，長公主殿下不過一介女流，手中沒有任何權(quán)柄能與他抗衡。

    蕭錦華透過母皇看透皇室世情，本不欲相爭什么，可好像無論她怎么做，他們都會把她推到風(fēng)口浪尖上。她逃不掉、避不開，她的身份注定了她要在這利欲熏心的泥潭里沉淪，正如她那個年輕的夫君一般，他們雖不是同類，卻確確實實是同一條船上的人。

    蕭錦華收拾好妝容，讓人替跑腿的太監(jiān)開了門，來的人就是東宮里太子的心腹，也不知是誰借他的膽子，從進(jìn)門那一刻起，便刻意表現(xiàn)出了對她的不恭敬。

    他只行了個虛禮，便挺了腰直接對她開口：“昨晚駙馬殿前醉酒失儀，妨了太子與太子妃殿下大婚，還請長公主給個說法。”

    蕭錦華挑了挑眉：“這是天子殿下要問駙馬爺?shù)淖飭?？還是說，直接想問本宮的罪？”她懶得同他兜圈子，什么樣的主子養(yǎng)出什么樣的奴才，狗有膽子亂吠那必是主人管教不嚴(yán)。

    “怎敢，太子不過是想像長公主您討個說法，太子妃擔(dān)心您和駙馬同她有嫌隙，大清早便哭著呢。”他口中說的是自家主子傷心在哭，給蕭錦華的卻是張令人惡心的笑臉：“您要不找了時間，領(lǐng)駙馬去東宮陪個罪？也幫著安慰安慰剛?cè)雽m的太子妃，讓她安心?！?/br>
    安心？安什么心？是想她像那些人保證她對皇位絕無念想，她同母皇不同，是位知道自己身份，只一心一意向著太子殿下，想同其他人一樣搖尾乞憐的做他身邊的狗嗎？

    “駙馬并非醉酒，他是病了才在早離了宴會，太子莫非這點小事也要計較？”蕭錦華冷笑道。

    “駙馬便是病了也該給太子妃體面，要知道太子妃不日便將是我大胤的國母……”他大約拼命想“辦好”這樁差事，情緒很高，在蕭錦華面前手舞足蹈。

    “不日？女帝身體康健，福壽綿延，如今剛得太子太子妃大喜，還盼望著能早日見到皇太孫，你這說辭莫不是在咒圣上?！笔掑\華打斷他，她冷笑著，說出的話透著森然寒意。

    “……不，不，咱家不是這個意思……”那太監(jiān)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他本能感到危險往后退了兩步，想離長公主殿下遠(yuǎn)些。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難不成是本宮希望母皇早薨？”蕭錦華皮笑rou不笑的模樣著實滲人。

    那太監(jiān)笑不出來了，臉上滿是冷汗：“不……”

    可蕭錦華沒準(zhǔn)備放過他：“你明知駙馬病中也要沖撞公主府，誰給你的膽子。來人，把他杖斃，記得把下身打的細(xì)碎了，再給太子殿下送回去。”

    “什……你不能這么做，咱家是太子殿下的……”太監(jiān)一屁股坐到地上，原先在她面前敷衍著行禮的模樣著實可笑。

    蕭錦華卻冷聲道：“本宮知道，你只是個奴才?！?/br>
    不過是杖斃一個奴才而已，聲音卻吵得內(nèi)室都聽得見，大早上府里就一片血腥氣，讓人心情很糟。

    “駙馬醒了，殿下您要去看看他嗎？”宮女來傳話的時候，蕭錦華剛讓人撤了早膳，她抱著手爐不置可否，宮女也不敢大聲催她，只小聲補(bǔ)充了一句：“駙馬爺是被外頭的叫聲驚醒的，在問下人發(fā)生了什么。”

    蕭錦華笑笑：“走吧，那本宮去看看他。”她確實是好奇，知道太子的嘴臉之后，他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

    陳景明看上去很糟，方才下人們給他灌藥的時候他絕對掙扎過，眼下被褥和衣襟上都還殘留這藥漬，甚至還剩了小半被擱在床頭。他面如白紙，看上去一點兒人氣都沒有，靠著床屏望她：“你怎么……怎么能杖斃東宮的人?！彼_口便向她問罪，即便聲音聽上去只剩下喘兒了。

    “因為你?！彼ǖ幕卮?，陳景明沒想到她竟給出如此回復(fù)，愣愣的望著她。蕭錦華坐到床邊：“因為無論本宮有多厭煩你，你始終是本宮的人，他遣人來問你的罪，是想剮本宮的臉?！?/br>
    “我不是殿下你的人……”他垂下頭試圖反駁。

    蕭錦華注意到他被褥上顫抖的手：“陳景明，本宮以為你知道，除了本宮的公主府你根本無處可去?！?/br>
    他咬住自己的嘴唇不發(fā)一語，也根本不愿抬頭看她，可他確實默認(rèn)了她的話。

    蕭錦華扯了扯嘴角：“其實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所以本宮那般對你，你卻依舊全數(shù)忍下。”因為根本沒人會心疼他也沒人會在意他，只要他在這個位置上活著，哪怕變成行尸走rou也沒人在意，說不定還是所有人都樂見的。

    “您如何對我都無所謂……”他閉上眼睛認(rèn)命的說：“我來做您的駙馬，本就是所有人都同意了的，可您不該同太子殿下……”

    “還向著他？”蕭錦華打斷他的話：“蛇床散是他給你服用的吧，知道什么功效？本宮現(xiàn)在倒是有些好奇了，他許諾給你什么，能讓你對他這般死心塌地。”

    他嘴唇微抖了兩下，卻沒回答長公主殿下的問題。

    陳景明從來都是這樣，什么都不會同她說，他們成婚兩年，事實上同形同陌路?？杉幢闼裁炊疾徽f，蕭錦華也不是猜不出究竟是何緣故。早年總見他穿著漂亮衣裳跟著母皇，后來換上官服便跟著太子了，可事實上他與太子相識早在那之前。

    一個被送來給母皇當(dāng)做玩物，一個為堵住眾口被圈禁東宮，大約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生出怎樣的感情都不足為奇吧。但無論是病態(tài)的愛意還是純真的深情，就和她見過的所有在這深宮之中迷失了初心的人一樣，都被皇權(quán)之下不斷膨脹的權(quán)欲扭曲得分辨不出了原本的模樣。好像是很可憐，但在這權(quán)力中心誰又不可憐？也同樣誰都可憎。她所剩寥寥的柔軟真心都給了自己的女兒，旁的事她只會冷眼旁觀。

    “本宮不想管你心里有誰，也不在乎你是否和本宮一條心，只是本宮想你應(yīng)該清楚，本宮和太子不可能相容，你若執(zhí)意與他為伍，本宮或許最后會殺了你。”蕭錦華無情的說，可他們都知道她的這番話是事實。

    她過去放任他傾慕太子殿下，不過是因為之前兩人關(guān)系尚有轉(zhuǎn)圜余地，可如今朝堂局勢在變，太子已不愿再藏鋒芒，這意味著朝堂上的這盤棋很快就會成為死局。她沒工夫同情他，也不可能保證他會看在那個空泛蒼白的“夫妻之情”上不會背叛她，可陳景明不同于旁人，他于她不求權(quán)力，不求名利，不求rou體歡愉，長公主殿下手中拿不住他的把柄。

    他聽見她的話垂下眼睛：“……殿下準(zhǔn)備何時賜死我。”他說的很輕，卻是眼神清明毫無畏懼，只有一片死寂。

    蕭錦華看著他，看著他那副認(rèn)真求死的表情，只覺得屋子里的炭火都壓不住周身的寒氣。她望著他的臉，沉寂蒼白，像是雪上畫，風(fēng)一吹便散了、碎了，雖不會造成困擾，卻難免讓人覺得可惜。蕭錦華驀然回想起過去的光景，母皇稱帝前她便已外嫁，知道他時他已經(jīng)成了母皇最喜歡的侍僮，剛到她胸口，日日被母皇帶在身邊，從來都不會笑。當(dāng)時她只覺得他太小了，做弟弟都嫌小，母皇竟然將他養(yǎng)做孌寵，從未想過如今卻成了夫君。

    想到這里蕭錦華忍不住笑出聲：“真是夠了，你才十六歲竟然就求本宮讓你死?！闭f著她把床頭剩下的那小半碗塞到他手里：“沒那么快，先把藥喝了。本宮不喜歡身邊總是死人，何況平寧還挺喜歡你的，本宮也不想讓她哭……”她話還未說完便聽見他干嘔的聲音。

    仁心堂老大夫的醫(yī)術(shù)蕭錦華自然是信得過的，可他老人家調(diào)配的藥總是很難喝倒也是事實，她湊過來聞了聞，一股子草藥苦腥味，可她嘴上卻沒饒他：“蛇床散你當(dāng)菓子吃，喝個藥這么費勁?！?/br>
    陳景明張了張嘴，像是要反駁長公主殿下，可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大半，只小聲吐了三個字：“……太苦了……”

    像個小孩子似的，蕭錦華默默的想：“嫌苦就讓下人給你拿點飴糖，還有，本宮沒打算跟你生皇嗣，把蛇床散停了罷，那玩意吃多了折壽，你腦子清醒點?！闭f著她手伸過來，替他將落到臉頰邊的散發(fā)別到耳后，很簡單的動作，他卻下意識的瑟縮雙肩，似是畏懼抵觸她的觸碰。

    “啊，殿下，我不是……”陳景明是本能的反應(yīng)，他的意識反倒慢了半拍，他抬頭想同她解釋。

    蕭錦華卻不是第一次見他這般，她一笑帶過將手收回：“若是還有什么想要的就喚下人，本宮替你告了假，朝堂政務(wù)你暫時不用再管了。”

    陳景明聽了瞳孔輕顫，他攥緊了手中的瓷碗：“……我知道了?！彼窍雴?，自己這算是……被她軟禁了嗎？可又好像沒必要問。他從沒有過選擇的自由，兒時也好、如今也好，他不過是一個漂亮的提線木偶，如今成了她的，只能被安置在她身邊罷了。

    “長公主殿下，人已經(jīng)死了，是要即刻給東宮送回去嗎？”陳景明雖然聽見了聲，但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影衛(wèi)是從哪里發(fā)的聲。

    蕭錦華收回了在他身上的視線：“當(dāng)然是要給他送過去，記得用棺木包裹的體面些，別嚇到太子和太子妃?！?/br>
    陳景明聽著這些話，他的手不停地發(fā)抖，可他終是一聲不吭，默默將碗里剩下的那些苦好讓人反胃的藥一點點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