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閣議事畢，大學(xué)士推卻了內(nèi)侍奉上的餐食，打道回府；等軟轎向南走出不遠(yuǎn)，又吩咐改行中街，是往夫人的藥鋪去，領(lǐng)了湯與食。

    戚善說，此藥應(yīng)當(dāng)早晚各一，可汝堯晚間保不準(zhǔn)在哪兒，還是中午歸來用吧。平常陸琰是直接回到家中，自有號稱“養(yǎng)病”的阿戚等在家里，但今日朝后就有夫人傳信，藥鋪見。

    這間位于中街繁華處的鋪面，是先帝過世、秦樾倒臺時戚善盤下的，稍一改造，便成了戚氏一眾店鋪中價格最高也是賓客最多的，惹眼又尋常，即便有人想查，也會礙于坊間傳聞中店主的來歷，給個薄面。陸琰先前只來過一回，如今再至，夫人早安排了人員引到側(cè)門，左右張望了才扶他下轎，匆匆進(jìn)去。

    藥鋪前廳不大，可戚善看重的是后堂寬敞，還有院落，適合處理藥材，也藏得了人。他在后面坐下時，阿戚還在前頭張羅，人來人往仿佛熱鬧得很，還有小童歡語聲，讓人不禁側(cè)耳傾聽，是在說些什么?；镉嬒榷藖盹埵常瑹狎v騰的是用粥米蒸，配上水里煮的葷物，無味又腥。

    陸琰無奈，撥了撥白米，挑了三四粒送進(jìn)嘴里咂著，那邊門簾一打，跑進(jìn)來個活潑靈動的娃娃，一看見他就笑嚷道：“姑父！”

    “阿姣吃過了嗎？”一雙筷子來不及放，他一把抱起了男孩打扮的漂亮小姑娘，放在大腿上；孩子又長大些，擱腿上顯重了，牙齒換得只剩一個空缺未長，眼睛亮晶晶的，直盯著陸琰碗里的菜，好奇得很。姑娘聽見這問題，點了點頭又趕忙搖，從菜碗里看回他臉上，不答，只是嘿嘿地笑。

    那就是吃過了，還餓得慌。小孩長身體時，是這樣的，不過戚家阿姣，就是比普通孩子長得早，整日待在店里跟姑姑學(xué)醫(yī)看藥，每月還要寫兩份窗課送給姑父批閱，日子過得累著呢！陸琰看她那副小模樣，快要吞口水了，便夾了塊酥爛rou遞到阿姣嘴邊，孩子立即抱著他手腕穩(wěn)住，吹了吹便是張大的一口，吃完還叼著他的筷子不松。

    家里身邊待過那么多孩子，只有這一個，看起來最是可愛，必定還是閨女的好，陸琰難享受，一能見到阿姣，就跟著樂開懷，笑聲驚得揭簾而入的戚善，撫胸感嘆，還好關(guān)了鋪門。

    “給你吃的，別讓她吃?！卑⑵菡f著，讓人又拿了一碟燒得紅通通的rou菜，將小姑娘從他腿上拉下來，支使了搬好凳子，吃自己的去，“不一樣的身子，瞎鬧！”

    這么一對比，孩子還是喜歡醬色重的食物，全然不像陸琰的口味；正是用牙的時候，更不該吃他那些軟爛的東西。經(jīng)過調(diào)理，他現(xiàn)在胃口是比剛發(fā)現(xiàn)時好些了，可還是吃不了多少，要是在鳳閣里用餐，八成會被覺察了異樣，再傳到紫宸殿去。

    陸琰藏著身上機(jī)密，又有了一月；腹間沒多少變化，今后官服棉袍一遮掩，至少要等待開春才需要注意，尚是輕松的時節(jié)。難躲的總是守在龍床上的少年——穿得少了怕他凍著，穿得多了又說他見外，橫豎都不行，隔幾天總要一心剝干凈了師傅，上下檢查有沒有短斤少兩，仔細(xì)照顧，仿佛能貼心過戚夫人，贏得他樂意，常入宮中。

    只要此事暫不揭露，陸琰隨意，不想再將公務(wù)上的心神，挪到旁處。憲章衛(wèi)該是已去江州，未有消息傳來，李少俅的目的不明，難不成還真是想看看他過去生活，再挖出了少年時科考的疑點，放在師傅面前做談資嗎？晚了，什么事都限制不住陸琰步伐，小皇帝再自作聰明，也會意識到他離不開師傅的輔佐，那么多緊要事，再建幾座鳳閣，都比不上大學(xué)士是的巧力。

    陸琰嚼著白米淺笑，戚善看他神色就皺眉，摸了摸阿姣腦袋，又向他道：“書讀得又少了，整天待在鋪子里擺弄藥材，還真是我們家的人?！?/br>
    一說讀書，大學(xué)士來了精神，也探過去撫摸急著吃光一碟獨食的姑娘，低聲問：“阿姣要不要讓表哥來給你看看課？可不能書都不讀啊?！?/br>
    世間女子雖不能出門苦讀，但家學(xué)中自有許多才華橫溢之人，英名越墻遠(yuǎn)播；陸琰希望阿姣將來也是這般，可不到十歲，女孩兒就露出志不在此的樣兒，怕是從小就沉迷了藥香。

    “表哥們都不會看病，什么都不知道?！卑㈡厔澙惺５膸琢Ｃ走呎f，振振有詞，“要是姑父看，還可勉強(qiáng)讀一讀?！?/br>
    這脾氣，比當(dāng)今圣上讀書還難，陸大學(xué)士來，也只是賞面而已?！傲T了，”他不強(qiáng)求，轉(zhuǎn)向阿戚，“到底是你們戚家子弟。平時是不是還跟著出城去野地？一個夏天就曬成這副模樣！”

    戚善瞥他一眼，不贊同。倒是小姑娘心直口快，擱下筷子驕傲地?fù)P起臉道：“阿姣不是曬的！”

    陸琰想摸摸那深色的臉蛋，因這一句稍停了停手，還是夫人起身將孩子趕著出去，到院子里幫忙整理藥材——轉(zhuǎn)回來就看汝堯吃不下了，十指相扣著喃喃自語：“讓她莫要瞎說?！?/br>
    “你多教教她，她還是聽話的?！卑⑵葸呎f邊從隔間里端出藥來，隨意收拾了碗筷，“又不住在府里，哪能完全按著想法長，無病無災(zāi)還有愛做的事，福氣大著呢！”

    反正這么多醫(yī)館藥鋪陸家沒人承繼，戚善堂弟幼女，阿姣身份正好。陸琰心里還記掛著那靈氣十足的小模樣，總覺得讀書最有必要，不悅浮在臉上；夫人不開解他那讀書人的牛角尖，又摸過來什么東西，送到他眼前要他看好。

    “……這是？”一本蘭賬翻開，左右兩頁滿滿的數(shù)與名，是本該在這里出現(xiàn)的東西，沒什么稀奇。

    “你再看看，昨天的?！卑⑵萦X得他不上心，努了努嘴，示意了一個方向。這下陸琰看見了，昨天的賬上記錄了明晃晃的五個字，“江州江同之”。

    江沖？這三甲之內(nèi)唯一沒有上過蘭賬的名字，忽然現(xiàn)了身。

    這人被掌院遣來鳳閣行走也有二十多日了，今早議事讓人動筆時，江翰林也在座中，好像陸琰來到藥鋪，這一切才天翻地覆：“怎么回事？”

    “我不在，不知詳情?！逼萆剖侵婪蚓蛩愕?，這干干凈凈的人，忽而來了，蘭賬有專人看好，并未回憶出這江同之的異樣，“不如你去問問本人？”

    赫然而現(xiàn)的簽名他確實見過，只是比平日多些張揚(yáng)了——入賬人簽字時都有一紙張覆蓋了周圍名姓數(shù)額，江沖這一手，“之”字拖長，大概是留在了蒙紙上。

    可是此人前后分明都無異象……是陸琰疏忽了，翰林院中討人嫌棄只落得書庫的江同之，怎么會突然被舉薦，走了鳳閣呢？

    “好，我問問他?！彼肆怂幫雵L一口，苦腥的東西，想起了撤開又囑咐，“把他涂了，銀錢另放。”

    三個月前還是險些怒斥了大學(xué)士的清白人，三個月后便要初試泥沼，看來這京中，真是難熬。生不逢時，江沖做不到陸琰當(dāng)初的憤而病走，真無奈了，也要入門道。他看見戚善點頭，想著如何推了人向前，前廳鋪門被人拍打，一陣急過一陣，引得他看了阿戚神色鎮(zhèn)定。

    陸琰不說話，指了前門方向剛要問，外頭不僅僅是拍，還有一道年輕驕橫的聲音，乍一聽男女莫辨：“龍彪衛(wèi)公干，怎么還有人敢關(guān)門的？”

    他聽過這人說話，只不過是在宮中，那總得拿捏出禮儀和身份，公主就是公主，怎么能與京中侍衛(wèi)混為一談？戚夫人揩手整衣，看著不像是驚訝外面來頭，陸琰剛壓低嗓子開口“福寧公主”四字，她就瞪眼斥道：“走后面，不要牽扯進(jìn)來，不是大事。”

    幾個月前李儀鬧著要進(jìn)龍彪衛(wèi)，如今她那兄長是應(yīng)允了？他想起戚善曾問過龍彪衛(wèi)的時機(jī)，他跟隊上關(guān)心過，都說是例行查驗，難不成還是李少俅支使，要與師傅家的產(chǎn)業(yè)做對頭？

    若真是想要他把柄，不如直說，陸汝堯會捧了奉上，像李少俅那副赤誠一樣。揉了揉后院阿姣蓬亂的頭發(fā)，軟轎回時他發(fā)現(xiàn)前門并沒有多少人，身量不高的公主帶了兩個魁梧親隨，顯得特別突兀。

    他信阿戚，尚不到他出面的時候。鳳閣里走了學(xué)士們，協(xié)助事務(wù)的翰林們還在，陸琰一眼就看到整理奏冊的江沖；人多眼雜，直接喚進(jìn)廳中問話有些古怪，他只能讓江翰林先接手內(nèi)侍轉(zhuǎn)來的吏部事入內(nèi)，果然能從對面那張臉上，看出職責(zé)不明的難為之色。

    未出翰林院不問尚書事，江同之為人如此清正，卻留名蘭賬，不似旁人代簽。陸琰進(jìn)了廳堂不往書桌去，揀下首椅子坐了，看此人里外忙碌，倒無異常，開口問道：“翰林昨日去過中街？”

    年輕人停下動作，扭身看來是一雙驚恐的眼。明了這是實情，大學(xué)士有數(shù)了，不等他回答：“我有意向陛下舉薦翰林，吏部添一位員外郎，助我施行，新政。”

    江沖聽罷需得面對了，才能確定其間真意。陸琰說的不止是蘭賬事，還有舉薦還有吏部員外郎，還有新政——新政，有人一飛沖天的代價是渾身污泥，而江同之好似是純凈著，就落到苦苦追尋的夢里……

    但是他已不純凈。徹骨寒意自足底起，他沒有置辦新衣，年初趕考時的棉衣塞在官服里，抵不了京中初冬季候。同鄉(xiāng)已是鳳閣大學(xué)士，他跟緊了得到什么權(quán)位都有可能，無關(guān)了才華抱負(fù)，不過拉攏而已。

    而且他還剛?cè)チ四情g藥鋪里，簽了名……“大人真如傳言中一般，對嗎？”江沖說不出感激不盡的話，反倒是想起那些耳聞，除了中街藥鋪，翰林院中多有走動宮廷的人，皇帝身邊事真真假假，如今可以攪和在一起，套了陸琰身上，“若微臣早些醒悟，是不是就早些得此青眼？”

    果然認(rèn)了死理。陸琰了然一笑，擺擺手：“這一員外郎過去不曾有，翰林得此，也看時機(jī)?！?/br>
    “那打點過掌院，大人便來翰林院議事，也是看時機(jī)嗎？”江同之負(fù)氣而談，自述了他想聽到的緣故，“微臣來至鳳閣近一月，直至中街留名，才有員外郎，也是看時機(jī)嗎？”

    前面陸琰確實沒有招呼他，任他在鳳閣里規(guī)矩做事，一視同仁；有些時機(jī)真需要守，不止江翰林要守，大學(xué)士一樣要守，連背后的黃雀，也在守著，專等動靜。今日早課之前帝師陸汝堯在天祿閣留下一本，里面雖未提及吏部員外郎，但他再回鳳閣，等的就是皇帝的宣召。

    而這耐不住性子要上蘭賬的年輕人，陸琰帶上他，不要緊，虧吃過一次便好，多了保不住性情光亮。

    “江翰林，且近些，”他招招手，是不愿再提高了聲音說話，被人聽取，“擇日再去趟中街，說了名字，銀錢退還，就當(dāng)你不曾去過的好。”

    他是極有耐心了，耐心到江沖疑惑滿面，不知一腔脾氣，向哪兒去；陸琰拍了拍青年彎腰遞給他的肩頭，動作輕如撫慰，聲音越低了：“今日先回去，翰林院中應(yīng)當(dāng)還有留存，題名汝堯的卷冊，看看吧?！?/br>
    同出江州，又能與陸琰年輕時意見相通，如此的俊秀才華，大學(xué)士想視作珍寶，可不愿被那一頭倔強(qiáng)性情絆住。待廳堂中獨留他一人，腦中思索回戚善的藥鋪蘭賬，未來可要略加變通了才好……

    書桌上安然擺著一碗藥湯，乍看已然涼透，端起嗅了其中味道——陸琰將碗重重地放回桌上，呼喚了門外最近的內(nèi)侍。

    “這是什么時候送來的？”他看那個潔凈的青瓷碗，離開時檢查過正廳里不應(yīng)有此物，方才進(jìn)門只顧與江沖說話，它應(yīng)當(dāng)就是這期間出現(xiàn)的，“是誰送來的？”

    小內(nèi)侍一看就是宮內(nèi)司派來幫忙送奏冊的，直面了大學(xué)士如此，嚇得不輕，慌忙跪下?lián)u頭不知，啞了似的指指外面，又連連擺手。陸琰當(dāng)然有個猜測的對象，只不過不想認(rèn)定了，畢竟這藥聞起來，跟前面在阿戚手中的，幾無差別：“叫高公公進(jìn)來?！?/br>
    他想起高頌芳了。有他關(guān)照提攜，高頌芳在鳳閣已是個頭領(lǐng)，陸琰有要事，都會先喚高公公，這桌上一碗藥，甚為蹊蹺。

    畢竟這可是，調(diào)養(yǎng)安胎的藥，不應(yīng)當(dāng)出現(xiàn)在鳳閣里。

    “大人想問這碗藥？”高公公來了，垂眉順目，言語中又透著疑惑懵懂；他遣開了小內(nèi)侍，快步湊前，悄聲道，“季常侍送來的。說是陛下找太醫(yī)院煎的，趁熱送來，可惜大人回去了?！?/br>
    李少俅找太醫(yī)院煎藥，那方子，又從哪兒來的呢？陸琰想起陛下說過他身上的藥味了，這是何等靈敏的鼻子，能聞出戚夫人的配方，還讓人放在了他的桌上。

    等不了宣召，這天祿閣得他自行前往。眼下有些事，講也不是，不講也不是，但若不將自己送去引頸受戮，后面的事，可就沒個準(zhǔn)了。陸琰入宮無人阻擋，天祿閣內(nèi)外一片寧靜，等他的是季德賢，一手指路，明里要領(lǐng)他去往紫宸殿。

    “陛下先前聽說陸大人家里夫人身體不好，特地去太醫(yī)院選藥來配的，真叫人奇怪，他何時學(xué)的醫(yī)術(shù)……”可是如果因為戚夫人，藥湯不送去陸府而擱在鳳閣，明晃晃就是張揚(yáng)了自己識破天機(jī)，不說威脅，也是警告，“說到底，還是關(guān)心大人吶?！?/br>
    若李少俅認(rèn)定了這安胎湯藥是戚善要用呢？輕則是要提醒陸琰，夫人另覓人選，重則，師傅左右逢源，怎么有他一人，還不滿足呢？他將心中熟悉的少年翻倒了個兒，滿滿都是那故作天真的口聲，實實證明了自己，才是師傅唯一的掛念。

    即便真如他所愿，這不斷深入探求陸琰的舉動，到底是善意還是惡念呢？陸汝堯想起許多年前的太華殿了，六歲的孩子進(jìn)去又出來，看遍了皇爺爺有的新奇玩意兒，最后心里藏的，都是吃人的妖怪，眼中看的，都是煩人的臭蟲，這皇位，沒有一點是順心遂意的，只除了師傅。

    只除了他。陸琰走進(jìn)紫宸殿時，李少俅還是一副欣然神色，等常侍出去關(guān)了門，也不見那精神退去，好像只要看著師傅，少年就該是這樣的。

    “師傅的想法，我看了，”他過來抓著陸琰雙手，拉在桌邊說話，“先前我還妄自猜度過師傅的打算，如今看來，還是要與您多學(xué)道理才是，不能自以為長成，就能拿出好主意了?！?/br>
    這是夸獎，卻不是同意。變法新政，年輕的帝王不說，但有自己的主張；帝師送上答案再難超越，可龍君心里倔，要掙扎一番再首肯，實屬常事。

    他們之前的分歧，是在新政之上嗎？不是，李少俅的內(nèi)心是給那一碗藥暴露的，陸琰不語，只等他再說。

    少年看那官服端正筆挺，面色不是期盼，便笑開了，道出實意：“師傅府上有喜事?！?/br>
    “何喜之有呢？”他總覺得，李少俅停下話語時，是又在輕嗅他周身的氣息了；用藥后都凈過口鼻，真有藥味也是在衣物上，被當(dāng)成家中的、歸在戚善身上，可能。但小皇帝會去猜想，喝藥的是他本人嗎？既有江州暗訪，也可能。他的好學(xué)生等在這里就是為了詐出個真相來，所以才會另制了湯藥，置于鳳閣提示。

    “寒衣時我就猜過，想問師傅，可師傅不愿談及家事，只好作罷，不添煩憂……”李少俅說著有些委屈，是覺得陸琰不在意，自不會深談，“如今是要添丁了嗎？”

    話說破一半，還有一半少年不知底細(xì)，遮掩了情緒。陸琰一長揖，只答：“多謝陛下關(guān)懷，臣替臣婦叩首謝恩。”說罷就要跪下，惹得皇上一同下地去扶。

    這一扶并未起身，李少俅跟他一起跪了，緊盯著他眉目，問道：“所以是師娘有喜？”

    好一個問題，是否回答、答了是否，都不是。陸琰緩緩抬眼，看進(jìn)對面的眼底——恐怕少年期待的，是另一個答案。

    “師傅可記得，我說想去江州的？”李少俅差不多是附在他耳畔說的，絮語一般，“聽說江州美人多，我看師娘就是超凡出眾，可又有人說，當(dāng)初師傅年少時為了迎娶早過世的先夫人，放棄了一屆會試，先要廝守……”

    跟閔奕那時聽來的差不多，有人多嘴多舌，將他的故事，慢慢播撒進(jìn)宮中。

    “后來師傅入京高中，翰林院中不得志，稱病回鄉(xiāng)陪伴先夫人，直到先夫人病逝孝期滿，才回朝領(lǐng)命，去了江南為官，”這段時間，理應(yīng)再加一筆北江大疫，可如數(shù)家珍的李少俅不提，只講的是師傅家中故事，“任期不滿又被調(diào)至京中，這時大家才知身邊抱著嬰孩的戚夫人是師傅再娶的佳偶?！?/br>
    那時就被議論戚善并非明媒正娶，是yin奔野合，到如今熬過這些歲月，還有人要翻案發(fā)難不成？陸琰盡力斂了臉上憤然之色，李少俅看出來了，撫摸他的上臂，要他寬心。

    “師娘我是見識過的，可先夫人明明為師傅誕下二子，北江人不論遠(yuǎn)近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少年淺皺眉頭，甚是誠懇，好像那傳說中的陸琰原配，如同天仙降世般引人興趣，“我多好奇啊，究竟是何等賢妻，能配得上師傅一路考取進(jìn)士點入翰林的前程，將師傅留在家中呢？”

    普世之疑，是存了三十載，終究凝聚了，塞在龍君心口。話說到這份上，陸琰總覺得，逃不過了，李少俅就是要將他生剝出來，為自己的無端猜想，討個證明。反手先抓了少年的雙臂，他要他們都起來說話，帝王坐好坐穩(wěn)了，他再站起踱步，停在屋外天光投射的陰影里：“陛下原來想知道臣過去的事?！?/br>
    皇上沒有點頭搖頭，不發(fā)一言，在等待之中緊張了面孔。

    情勢扯緊，他是要坦白些了，這紫宸殿關(guān)起門來，不會有人旁聽，若不與李少俅說清，那新政奏章，一律都要成了廢紙空文。

    “臣許久未與人說過了，說得不好，陛下莫要怪罪?！标戠_口，便覺察下腹似有隱痛，真注意時，痛又消失了不見影，是他的幻覺罷了，“天樂五年秋闈，臣以弱齡列鄉(xiāng)試第一，志得意滿，正想進(jìn)京拔了頭籌，可有人，有心無意，阻了前程，雖未身敗名裂，可硬是在鄉(xiāng)間蹉跎三年?！?/br>
    他沒說其中的有心無意、身敗名裂到底是什么，可李少俅聽著，不禁攥緊膝上衣料，仿佛是被感染了情緒。

    “再至高中，雖不得志，可尚有重臣賞識。本以為找到機(jī)遇放出京幾年可謀高就，一封家書至，臣只得稱病回鄉(xiāng)，”陸琰手中似乎抓著當(dāng)時那封信，收緊了碾碎了，拋在空中落在地上，恰似當(dāng)年飄零境遇，“是有人要挾，轉(zhuǎn)眼離朝，又入火海?！?/br>
    江州雖為故土，可每一日就如同后來疫中的人間煉獄。懷才落難處，方顯真情時——真情哪兒有呢？不過是權(quán)勢滔天草菅人命，一家人懼怕的怪物，終歸來救他們了。陸琰長嘆一聲，掩去李少俅也不提的大事，反顫動了少年心緒，嘆得人寂寞憐憫。

    “臣與夫人相逢亂世，后相攜而生，親密無間，臣不想外人傷她名譽(yù)?！笔裁疵髅秸ⅲ萆票揪褪撬麖慕飺苼淼墓屡?，而阿戚將他從混沌中挽救了，萬物漸入正軌，“去江南時，沿海戰(zhàn)事正稠，可朝廷的錢袋，都在戰(zhàn)區(qū)邊沿，難啊……幸而有人相助，臣算是看過些許人間真情，但也轉(zhuǎn)瞬即逝，灰飛煙滅……”

    山盟海誓，早有人趕在李少俅之前，立下了也等不到陸琰的回音。少年坐在那里漸漸緊了眉頭又松，虛晃著似乎看見他所說的那些往事，但又朦朧了，分辨不了蹤影。究竟是要什么呢？君王至尊，可藏不住十幾年困于深宮，紙上談兵，怎么都難與師傅的經(jīng)歷并論，更別說妄圖挖掘了舊事，將人圈禁在新的里，專情。

    “后來回京，遷太學(xué)祭酒，入順王府，便見到陛下了。后面……”他不說李恭事，更沒有其他不入流的，影響李少俅的判斷；他走過來，居高臨下一般直面了貴為帝王的少年，一手按在胸前，有所暗示，“都是陛下知曉的事了?！?/br>
    不論知曉多少，都可以，他既已坦誠，就不怕詢問?？墒切男刂锌傆幸还蓨^勇的清氣，再等李少俅應(yīng)和他的指引，探問：“所以師傅，是根本沒有，先夫人嗎？”

    陸琰莞爾，胸口上的手緩緩滑下，就要越過玉帶：“臣有三子，陸啟州是襄厲王李炻強(qiáng)逼同窗而生的獨子，陸簡州為襄愍王李熳蓄意要挾當(dāng)朝翰林編修得來的次子，三子陸司州，則是抗敵犧牲的吳思王李裕儉遺腹之子——這樣說，陛下可清楚了？”

    他剝開來了，在陸府養(yǎng)成的那三個本就打算任由著各奔東西的孩子，讓他在滿腔好奇的李少俅面前，說清楚吧。

    “師傅……”少年輕喚一聲，是聽得太多，一時不知先關(guān)注哪一樁，左右理清了這些已故親王的身份，聯(lián)系了陸府在朝二子，竟都是已斷了承襲的襄王府所出……

    “啊，臣還忘記了一個。”陸琰手過玉帶，虛浮置于下腹之上，“這第四子尚未得名，是有天恩隆寵；或有一日，得見圣上，能為君，能為父?！?/br>
    他說出口了，不管李少俅是否如此猜測過，他先說在前頭。他將少年派人暗訪江州的好奇之事，都攤開來，供人查驗觀賞。

    而他眼中的李少俅，相比關(guān)懷陸府添丁時，并沒有一絲為父的喜色；可能是聽了這么多教人不悅的故事，也可能是從未期盼過真有一子，誕生在師傅那一處。少年心事漸重，臉上陰霾初現(xiàn)，仿佛在責(zé)備自己，又在責(zé)怪師傅。

    “所以，”皇帝金口一開，首先說的，似乎與前面毫不相關(guān)，“就是那個叫嚴(yán)宵的千戶，對嗎？”

    這不是陸琰所能想到的答復(fù)。李少俅聽了那么多內(nèi)情，卻將一切都引在了一個小小憲章衛(wèi)身上。

    “師傅從他那里知曉了憲章動向，所以要找機(jī)會來跟我解釋，以免這些，被我先行查出?！鄙倌隂]有直指了數(shù)月之前鳳閣里的荒唐事，如同師傅所說那樣，不過小人，不重要，重要的在別處，“師傅家中管著藏著這么多龍子龍孫，卻放縱了那一個最傷龍脈的在外，足以威脅朝局?！?/br>
    而天樂出宮的龍子之事，也能對到嚴(yán)宵嚴(yán)千戶身上，畢竟朝中就算無人記得閔奕，也能從千戶臉龐中，挖出個閔氏血脈來深究。

    李少俅站起來了，貼緊陸琰，那身材頎長，足以將鼻尖壓在他的之上。龍君威嚴(yán)難得露在他的面前，平日里輕忽，還以為是霸占了幼龍窩巢。

    “師傅用的是，什么心思？”

    陸琰不能再說那是少年了。長成的帝王，血總冷在，最該焐熱了的親情之上。

    “今日上奏一本要動國之根基，繼又?jǐn)y了龍子逼至御前，”李少俅抬了手，似乎是在順著他前面的動作，一路滑在那未隆的小腹上，按住他的指頭，“師傅用的是，什么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