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典儀之盛，為了朝臣體面，二品以上均有單間更換官服。陸琰得空準(zhǔn)備常侍討的乳藥，又將冕服褪盡懸掛，光是看著，那衣襟上就好像留著帝王一股手勁，勾著他官服衣領(lǐng)發(fā)緊。

    想是李少俅暫歇恢復(fù)精神，又或是藥粥下肚更有體力，奉天殿上安然無事。散朝后陸琰寒暄幾番，剛走到殿外門口，一名禁衛(wèi)帶著內(nèi)侍，見他行禮，奉旨悄然引了，去往紫宸。人多眼雜，他是不便發(fā)難，眼前閃過的都是側(cè)殿里官服胸前鶴鳥半露細(xì)腳，挨著絳紗衣。

    難不成，李少俅是發(fā)現(xiàn)了前日秘密？陸琰此疑沉郁在心，抬腳過了紫宸殿宮門，才想起不該在此，外臣應(yīng)當(dāng)去天祿閣見駕；可沒幾步小內(nèi)侍就上了玉階，回身看他遲疑，直說“陛下讓您稍候”。

    陸琰略有提防，看殿門敞著，無人接迎，冷聲問：“……季常侍呢？”

    “剛回來太后就請了陛下過去，常侍同去?！毙?nèi)侍不管，只掛著笑臉，非要安排他落座。

    胡太后，等不到家宴就要將人招去……他正琢磨著胡常齡今日大典上表現(xiàn)，那邊小內(nèi)侍支使左右，要關(guān)殿門，被陸琰一聲喝止：“敞著?！?/br>
    內(nèi)侍們被他嚇在門邊，是季德賢沒有交代過還會有這事，無法應(yīng)對?！啊L(fēng)涼些?！标戠庾R到自己失態(tài)，是從側(cè)殿里帶出來的心病，或許再追溯，還能回到夢里；他就是不想這殿門關(guān)著，好像他被召喚來此，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帝君，權(quán)臣，確實該有些私密，但紫宸殿是起居之所，到底不方便。陸琰看著奉上的一桌新茶香點，竟想起曾經(jīng)帶著李少俅去太華殿的事情，也是這般架勢；只不過那時是讓他安坐殿外，不知殿中事……那如今太后與家宴，他有能知曉多少呢?

    李恭未繼位，不經(jīng)圣上金口玉言的招待他并不敢承；李少俅已登基，這紫宸殿中，他理應(yīng)有數(shù)。陸大人掀衣而坐，門邊的內(nèi)侍們都露了喜色，說明沒有怠慢帝師，交得了差。陸琰忽發(fā)奇想，若是當(dāng)年太華殿外，他不僅坐下還吃喝自如，李少俅的師傅，還會是他嗎？

    如果當(dāng)初圣上沒有將他遣去順王府中，那今日著冕服入側(cè)殿之人，還會是他嗎？

    陸琰挺直了后背，想這冕服與官服的皇恩，都是他一步步未走錯路，險中賺來之物，合該他端坐了用茶，只等陛下歸。

    可眼下時間，要是太后直留人至晚間家宴，那師傅在這兒等著，又是為何呢？紫宸殿不比天祿閣做書房用，殿中僅設(shè)一套桌椅書柜，陸琰遠(yuǎn)看去，桌上擺了幾冊書卷，似乎還有三兩外臣遞的折。是有什么大事，能讓皇帝將奏冊從天祿閣帶到這兒來……屋里幾位內(nèi)侍靜立，他心里好奇，略一動彈，就引來眾人齊看，確實不便過去仔細(xì)探索。

    這里到底還是，帝王居所。陸琰轉(zhuǎn)而理理衣擺再坐，滿心里想的是若真要君臣久長相對，小皇帝將秘密都藏在紫宸殿中，又沒有所謂“耳目”，不是好事。

    “煩請公公去那邊看看，”小內(nèi)侍一雙眼都放在他這邊，是為常侍做耳目事，那他用不客氣，一試方才的關(guān)注，“為我找一冊來吧?！?/br>
    看得出陸尚書枯等無趣，小公公遵命，過去桌上架上翻看一遍，捧了本過來，回稟：“這邊沒有，可能陛下帶去天祿閣了。陸大人看看這個？”

    也是。上回就看李少俅在抄，還以為是在習(xí)字。陸琰擺手不必，心中有數(shù)；干坐半個時辰，殿外才有皇帝行蹤。

    李少俅大步來至桌前，扶了剛起身的陸琰，滿面歉意：“是我對不住師傅等候，這禮，理當(dāng)我來?！边@下就看師生客氣，拉扯一會兒也沒人真跪地，相攜而坐。季德賢在旁看笑了，笑得像是撥云見日道破天機一般，陸琰不自在，只能問道：“陛下還得去應(yīng)付家宴吧？”

    李少俅不知從他的語調(diào)里聽出什么來，撲哧一笑，轉(zhuǎn)眼看了季常侍，還等季德賢解釋：“陛下辛苦，家里人就不要那么多排場了。各宮的都叫到太后那邊教訓(xùn)，得了封又得了訓(xùn)，一一賞賜，也就是了?！?/br>
    陸琰光聽敘述，就覺得此等典儀輕描淡寫，不妥要論；李少俅抬手制止，豁然開朗一副神色，病容少了大半：“唉，有太后做主，師傅就莫要管這家里的小事了?！?/br>
    家事。宮中事，都是家事，有宮內(nèi)司統(tǒng)領(lǐng)著內(nèi)務(wù)，三支親衛(wèi)護著周全，外朝人伸不得手，更何況沒有皇后有太后。

    龍君不入鳳閣，鳳閣不入后宮，學(xué)士下朝坐紫宸，又是什么體統(tǒng)呢？陸琰雖覺刺耳，但對帝王留了好臉；李少俅發(fā)現(xiàn)他并未發(fā)作，前后上下將他這臉色打量一通，一字不提召師傅來此是何情況。

    前面在側(cè)殿里趴在他腿上的，又是誰呢？不便催問君王，陸琰迎上目光，緊鎖著不給旁顧左右，輕聲判斷道：“臣看陛下，是好些了。”

    這兩日混在粥里的，可都是他的東西。他是不知常侍會與太醫(yī)說上多少緣由，自然是越少越好；那夜李少俅清醒，沒頭沒腦記得了幼時無心說起吃奶丟人以后，陸琰的胡言蒙騙，一心認(rèn)為是師傅家的藥方，又救了一回急癥——奇怪的是，他不像常人一般，好奇地索要藥方，而是謝過師傅，受了莫大恩惠，來往更顯親近。

    如同要將一顆心掏出來似的，甚至?xí)趥?cè)殿中為陸琰準(zhǔn)備衣物?；实鄞氯绱艘膊皇鞘桌?，可放在李少俅身上，總會讓人一時膽戰(zhàn)心驚。

    還是夢境作祟，耽誤了君臣和睦。李恭登基之后，民間有關(guān)乳先生的聲音幾近全消，無跡可尋，不會再影響了皇室威嚴(yán)，連莊王府里，好像也學(xué)會了乖順的性情。

    可陸琰知道一切不過僥幸。李少俅登基，要是怪病亂醫(yī)事再起，擾了天顏，那惹來的就不止是巷里小兒啼哭，而是血雨。

    “啊，師傅提醒得是，險些忘了。”皇帝聽得了他話中幾層含義，知道師傅久等不悅，要解釋；趕忙起身，李少俅是主人引路，笑容堆了滿面，“這邊來。”

    剛才陸琰想去殿中書桌看分明，如今有人遂意，直接帶路，還將三兩奏冊，遞到手中?！斑@兩天陸續(xù)來的，不經(jīng)過師傅，硬塞到我這里?！被噬咸拐\一片真心，任由他翻看其間陳詞——倒不是對陸尚書的不利之語，幾個官員來自南北幾州，只是特地繞過陸琰，直陳地方事。

    “怎么送來的？”他指尖挑著翻過一份，大致一覽，不禁詢問；都是沒有進過鳳閣的折子，直接呈至御前，足足壞了規(guī)矩。先帝設(shè)閣以后，文武百官都有此類事，可那是秦樾管不住，輪到陸琰，容不下這等猖狂。

    這關(guān)頭，李少俅卻不說。他抬眼看去，陛下立馬猜透了他醞釀著的怒氣，辯道：“只因今天日子大好，師傅不要生氣?！?/br>
    也罷，有名有姓，查得出路徑。陸琰合上了放回原處，心想這就是被宮墻擋住了帝王“家事”的問題。內(nèi)侍宮人只要宮內(nèi)司派遣，白日里能出宮去；盡管回宮時所攜之物都會由守衛(wèi)一一查清，但總有夾帶的機會。內(nèi)侍聯(lián)手刺君的宮亂才過去不到三十載，宮禁松懈，有多少人都能謀得可乘之機。

    “這些人確實可惡得很，沒將先帝制度放在眼中，”李少俅見他打算暫且略過，鼓起勁大加批判，表了心意，“今后若再有，我直接讓常侍送到師傅府上——本就該全由師傅決斷！”

    陸琰看那神色倒也誠摯，心下不愿為此糾纏，點了點頭：“府中不便，還是送去鳳閣為好?！?/br>
    李少俅一見師傅首肯，欣喜寫在面上，剛想再說些什么，卻先被人搶去話頭：“既無宴席，陛下該更衣了。”

    奉天殿那一身朝服未換就先去了后宮，還是不像話。陸琰一禮，是要告退的意思；帝王登基第二日還有早朝，依然需謹(jǐn)慎而行，李少俅病體漸愈，還待多加休息才是。

    可是他尚未轉(zhuǎn)身，就被皇上出手拉了衣袖，是早看出了目的。

    那邊人動作大了用足力氣，身上不適，竟晃了晃差點歪倒在陸琰這里，引人上前佑護。

    “師傅陪我?！币慌龅疥戠珙^，李少俅便脫口而出，說完又覺不妥，趕緊向上盯著師傅，悄聲補充道，“今日這般辛苦，師傅得陪我，好好聊聊?！?/br>
    不好。但這二字沒出聲，陸琰心口就像是被那瑟縮的眼神打動一般，輕顫著肢體各處——他示意季德賢過來扶穩(wěn)了君王，一掃衣袖拿起那幾本奏冊，踱至前廳坐。

    “陛下請更衣。臣，”陸琰抬抬眉毛，目不斜視，要將紙面層層看透，“就在此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