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太疼，你就喊停?！奔厩墼逶趧邮种?，如是交代顧采真。

    合歡宗雖是邪道宗，卻也分支繁多，季芹藻根據(jù)顧采真的情況推測，攻擊她的邪修可能在本屬掌法的迷魂掌中，又融合了屬于巫醫(yī)的毒術(shù)，自古邪巫不分家。迷魂掌本來是為了哄騙受傷之人與加害者雙修的，需要的是順從和馴服，不可能增加傷者的攻擊性，這和加害者的目的簡直背道而馳。而顧采真卻恰恰就有這樣的特征，簡而言之，她可能不光受了掌傷，還中毒了。想來那邪修預(yù)感命不久矣，就下了死手，只求讓顧采真在多重矛盾的折磨下更加痛苦。

    要檢驗季芹藻的判斷對不對，有個很簡單快捷的辦法，用銀針測一測即可。

    只是，顧采真這傷的位置在后心窩處，又挨著脊柱，深紫色的掌印雖然已經(jīng)不再流血，在她白皙單薄的背上看起來依舊觸目驚心。若想一針測出是否中毒，最好是直接刺進傷處旁的脊柱骨中，配合靈力加以甄別——這便著實考驗施針人的手法和功力了，一旦位置和深度有所偏差，或者靈力控制不當(dāng)，輕則癱瘓，重則斃命。同樣，也很考驗顧采真的忍耐力，如若她疼得受不了，在此過程中忍不住亂動，也是同樣會失敗——那代價是無比慘痛又無可挽回的。

    因為，為了確保最后結(jié)論的準(zhǔn)確性，在此過程中她必須保持清醒，這也就意味著，那些會影響她神智的藥物或術(shù)法，統(tǒng)統(tǒng)都不能用。而那種靜靜等待和默默承受銀針層層穿透肌膚、血rou、骨骼的感覺，本身就很挑戰(zhàn)人的承受力。

    柯秒雖然學(xué)過這一節(jié)，但幾乎沒有真正cao作過，她實際的醫(yī)術(shù)暫時還沒有專精到這個地步，面對顧采真微笑著道：“妙妙，不如你來試試?！边@樣的話，她飽受驚嚇地一邊搖頭一邊擺手，“試什么試？！這是能試的事情嗎？！”

    “沒關(guān)系，我相信你?！鳖櫜烧婀膭钪旅?。因為，她知道季芹藻其實也會，但她不是很希望由季芹藻來做這件事情，所以故意裝作不知，雖然按照上一世的記憶，此時的季芹藻還沒有發(fā)現(xiàn)她身體的異于常人，她更沒有去招惹池潤，暫時不會惹得季芹藻厭棄，但是，上輩子她可是在他手下被生剖內(nèi)丹的，那種比直接死亡還要恐怖數(shù)倍的痛苦，她至死都忘不掉，要她如何信他？！

    柯秒要哭了：“可我不相信我自己。要不，我還是回露華峰去請我?guī)煾竵戆伞！?/br>
    “不必，我來便可。”季芹藻道，而后朝有些驚訝的柯秒和裝作有些驚訝的顧采真一笑，“紫玉仙子專擅岐黃之術(shù)，這等醫(yī)技之法需要配合心法，我和采真乃是師徒，道法上一脈相承，這件事沒有比我更適合的人。”

    不，這件事誰都比你適合，只有你最不適合。顧采真在心里默默地想，到底什么都沒說。在目前的情況下，她沒有理由拒絕季芹藻的提議。哪怕她對他充滿忌憚，可在她還沒有完全強大之前，她還需要歸元城的庇護，也暫時不能和季芹藻生出罅隙來。她有什么理由，拒絕一個關(guān)愛徒弟的師傅出手相救？

    柯妙在現(xiàn)場，季芹藻如今還不至于對她如何，她倒也能勉強可以信他一回。上一世，迷魂掌的幻覺，在遇到池潤后慢慢緩解，所以從始至終，她也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在受傷的同時還中了毒；這一世，她打算繞著池潤遠點走，能通過別的法子化解這傷，自然更好，省得她還要去尋別的方法還要增添麻煩，也消去她一塊心病。

    重新緊閉了門窗，顧采真背對著季芹藻再次解開衣衫，季芹藻低頭準(zhǔn)備銀針，柯秒也端來了熱氣騰騰的沸水，一切就緒，他便著手開始為顧采真施針。

    柯妙站在一旁也十分緊張，她一手拿著柔軟的帕子隨時準(zhǔn)備替顧采真擦冷汗，一手握住對方的手，“真真姐，你千萬不要逞強，疼就一定要說啊。咱們不一定非要做完，你的安全第一?！?/br>
    “嗯?！鳖櫜烧娣次兆∷悬c顫抖的手，“你別怕?！?/br>
    柯妙笑得很虛，都發(fā)出顫音了，“呵呵，我怕什么，我不怕的。我相信瑤光君，他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她的視線有點慌亂地看向顧采真身后的白衣男子，對方手中熟悉的銀針閃著寒光，她頓時更加心慌，倒是顧采真回頭朝季芹藻笑了笑，“有勞師傅了?！?/br>
    少女的神情十分鎮(zhèn)定和從容，就好像馬上要吃苦受罪、挨扎熬疼、歷經(jīng)風(fēng)險的另有其人，和她沒有一點關(guān)系似的。有一瞬間，季芹藻甚至有絲絲想要嘆息的沖動，以前他怎么會覺得她這樣穩(wěn)重的性子很好？如今看來，她是不是……太懂事了？才十四歲的年紀(jì)，就從來不會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慌張，性子甚至不若她的師兄花正驍還有一團消不去的孩子氣，她簡直早慧又早熟得……令人心疼。一旁的柯妙，才是這個年紀(jì)的少女該有的樣子，喜怒哀樂都擺在臉上，會求助別人，會展露慌亂，會表現(xiàn)害怕?？伤耐降懿烧鎱s只會說——“沒事”，“不疼”。

    這么重的傷，柯妙光是在一旁看著就淚水漣漣，她本人又怎么會沒事，怎么會不疼？

    季芹藻的目光格外柔軟了幾分，俊美的五官上現(xiàn)出一絲淡然的微笑，安撫一般摩挲著顧采真削瘦的肩頭，“相信為師。”話畢音落，他一手按在顧采真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則執(zhí)著銀針，看準(zhǔn)了她傷處的脊椎，用力刺了進去！

    “唔！”顧采真秀眉緊皺，悶哼了一聲，一瞬間臉色更加蒼白到無以復(fù)加，那針尖刺破皮rou又刺穿骨骼的聲音，輕微到幾乎破碎，卻好像透過耳膜扎到了她的腦海中，因為特別疼，所以特別清晰。

    那根銀針迅速地從沒入她脊柱的部分向外延伸出一片烏黑！

    她果然中毒了！

    “嘶——”那銀針還在向里推進，顧采真的額上遍布冷汗，柯秒?yún)s不敢在這一要緊的時刻替她擦拭汗水，生怕自己的一點觸碰也會給她帶來什么不好的影響。顧采真本以為自己怕是要活生生疼暈過去了，可只不過一瞬，那到達頂峰的疼痛卻不合常理地減輕了，她感覺到一股溫暖治愈的靈力慢慢輸入身體，原來是季芹藻在幫她減輕痛苦。

    “馬上就好?！蹦凶訙貪櫰胶偷穆曇粼诙箜懫?，還有那她曾經(jīng)非常熟悉，卻和此時意義完全不同的呼吸，凝重放緩，而后微微急了一些，近在咫尺。她簡短地“嗯”了一聲，那根完成了自己使命的銀針就被迅速地拔出！

    “真真姐！”柯秒驚呼了一聲，抓緊了顧采真的一只手，后者卻因為渾身力竭向后仰去，被收針后的白衣男子擁進了懷中。

    “采真?！奔厩墼宓皖^察看她的臉色，同時手指飛快地在她的脊背上連按幾次，“感覺如何？”

    顧采真咬著牙，說不出話來。

    “采真？”季芹藻的語氣中充滿了擔(dān)憂。

    “沒事?！彼贝俚睾粑藥状?，終于從那股劇痛中緩了過來。

    季芹藻扶她坐起身，指節(jié)輕輕地敲著她的后背，接著又去輕捶她的膝蓋，“背上有知覺嗎？雙腿呢？”

    “師傅，我沒事。”顧采真朝他笑了笑，倒真有幾分弟子對師傅的孺慕之態(tài)，而后虛弱地看向柯秒，“你怎么又哭了？”

    柯秒嗚嗚道：“我要被你嚇?biāo)懒?！”那被她揪得變形了的帕子，最終被她自己抹淚用了。

    季芹藻莞爾，看到顧采真沒事，他也放下心來，扶她在短榻上靠坐半躺，又在她腰后塞了一只軟墊：“你暫時不能平躺，但是腰也不要用力，這樣如何？”

    “好，謝謝師傅?！?/br>
    季芹藻凝眉看向放在一旁那根通體烏黑的銀針，“這毒具體如何，還需要請紫玉仙子出手相助，只有辨析出此毒的構(gòu)成，才能對癥下藥，治好采真?！?/br>
    柯妙當(dāng)仁不讓地應(yīng)承下來，“師傅有事走不開，她吩咐我須得盡力配合瑤光君，我立刻帶著這銀針回露華峰請師傅查驗?！彼行┻t疑，不放心顧采真，“可真真姐……”

    “無礙，我自會照應(yīng)她?！奔厩墼宓囊暰€落在顧采真身上，溫和地停留了一瞬，“她現(xiàn)在需要靜臥，一個時辰內(nèi)不能移動?！鳖櫜烧娴囊律烙行┰S凌亂，他收回視線看向柯妙，“你去吧，有勞了，查驗毒術(shù)最為緊要?！?/br>
    顧采真并不想在這樣明明清醒，卻無法動彈的情況下，和季芹藻獨處。這會讓她聯(lián)想到一些很糟糕的往事。可顯然在場的其他兩個人都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

    柯妙又一次匆匆而去。

    季芹藻轉(zhuǎn)身，重新在銅盆盛著的熱水里絞了一塊軟帕，抬手替顧采真拭去額上已經(jīng)冰涼的汗珠。

    他感受到顧采真身子的緊繃，以為她是很不適：“很疼？”

    顧采真笑得很淺淡，“沒有?！鄙弦皇郎蕛?nèi)膽的痛仿佛蔓延到了這一世。只是，那時的她驚醒后剛欲張口就被他禁了言，是被迫無法發(fā)出聲音，也無法起身，而那時的季芹藻卻是一邊動手一邊一聲不吭，仿佛一個沉默的劊子手。

    這一句“很疼？”，她好像等了兩輩子之久。顧采真恍恍惚惚地想，這句話實在來得太遲了。她的視線落在季芹藻轉(zhuǎn)身的背影上，眼底藏著的是隔了一世的悵然。幸好，現(xiàn)在一切時機尚早，她知了先機，這輩子遠著點兒他也防著點兒他就是了。也不知道，上一世最終她的死，是不是也有他的一份力？她耿耿于懷地想。

    “吃吧。”清雅的男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低頭一看，季芹藻向她伸出手來，修長的手指上，指甲修剪得干凈整潔，托著一個淡黃色的小東西遞到她唇邊。

    這是什么？看起來不像藥丸。顧采真疑惑地抬眼看向他，他微笑著道：“吃了會舒服些?！?/br>
    顧采真心中暗暗警惕，她才不想亂吃他給的東西，誰知道里面摻了什么。

    季芹藻見她沒反應(yīng)，以為她太拘束，便耐心地坐在榻邊，語氣和柔若風(fēng)，“這是高粱玉米飴，甜的，很好吃?！?/br>
    “……”他是在哄她吃糖嗎？

    季芹藻以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塊飴糖，對著窗戶的方向，“你看，這個色澤，是高粱和玉米混在一起后特有的?！焙每吹拇浇怯淇斓毓雌?，他側(cè)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是不是一看就覺得很好吃？”

    半透明的飴糖，在光線的穿透下，恍如琥珀。

    為什么我要和季芹藻在這兒認(rèn)認(rèn)真真地觀察一塊兒糖？還有……糖什么時候包治百病了，還“吃了就會舒服些”？呵呵……他當(dāng)她不是十四歲，是四歲嗎？

    顧采真笑得帶了幾分恰到好處的勉強，對著季芹藻道：“師傅，弟子不愛吃糖?！?/br>
    季芹藻一怔，好像有些意外，“你不喜歡嗎？”他收回了手中的飴糖，又和顏悅色地說，“說起來，為師還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

    我喜歡“吃”你啊……顧采真在心中惡劣地回答道，也不知道季芹藻為什么這么熱衷于扮演慈師，并且她現(xiàn)在絲毫不想配合他演個孝徒，只想敗他的興。

    “弟子好像……沒什么特別喜愛吃的?！彼溉坏匦α讼?，隨即道，“師傅，你吃吧?！?/br>
    季芹藻看向她，眼中流露出一絲可惜，顧采真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他在可惜什么，直到他轉(zhuǎn)身從一旁的桌案上拿過來那只她一直以為是棋盒的小瓷盒，修長的五指揭開水墨描金的蓋子，露出里面五顏六色的小東西，“還有山楂飴，甘薯飴，桂花飴，芍藥飴……要不要選一種口味嘗一嘗？”

    “……”顧采真看向白衣男子，緩慢地眨了下眼睛，有點懷疑自己又陷入了什么幻覺，這個季芹藻，怎么和她記憶里的那個人，完全不一樣？她記憶中的這個男人，為了惹怒她，可以面不改色地吃下一碗被她加了大量黃蓮和龍膽草的紅糖水，再吐得昏天暗地，近乎昏厥。

    她盯著言笑晏晏的男子，很仔細地看了看，他確實還是那個就算化成灰她也能認(rèn)出來的討厭家伙，可是……

    鬼使神差地，她說，“那就……桂花飴？”其實一開口她就后悔了，她是腦子抽了才順著季芹藻。但是，隨即入口的帶著香氣的飴糖，著實軟糯酥彈，她慢慢咀嚼著，默不作聲，而后朝男子點點頭，“好吃?！彼鋵嵑茉缰熬筒粣鄢蕴橇?，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那再嘗嘗別的？”俊美的五官上展露出和煦的笑容，季芹藻捻了一塊應(yīng)該是山楂飴的糖放進自己口中，眉目舒展如畫，不忘向她建議。

    “不用了……謝謝師傅?！?/br>
    迷魂掌的發(fā)作和銀針驗毒都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和體力，也不知是那塊飴糖甜度適中讓她產(chǎn)生了困意，還是季芹藻再次輸入她體內(nèi)的治愈靈力使得她心神安定下來，不知不覺中，顧采真竟然睡了過去。

    季芹藻看著少女安靜的睡顏，輕輕嘆了一口氣，放下手里的糖盒子，一手撐在短榻邊上，探出上半身越過顧采真，伸手去拿疊放在短榻內(nèi)側(cè)的軟衾。

    “師傅……”少女的夢囈讓他的手頓了頓，他低頭看向她，見她其實沒醒，便微微松了口氣，而后又為自己的反應(yīng)感到失笑。

    “你夢到我了嗎？”他極輕地問了一句，并不想吵醒她，只是笑著替她蓋好軟衾。而后將糖盒子的蓋子蓋好，輕輕放在了她的枕邊。

    一片樹葉自窗外的大樹上吹落而下，穿窗而入，飄在軟衾被面上，季芹藻伸手將它拈走?？粗倥谒瘔糁胁簧醢卜€(wěn)地皺了皺眉，他遲疑了一瞬，抬手輕輕在她的肩上拍了拍，又拍了拍，直到少女的眉目再次舒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