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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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之后,在花似錦的記憶里,這一天依舊鮮明得猶如就發(fā)生在昨日。而其實(shí),那是他余生中最后一次,再見到他曾經(jīng)最崇拜的叔叔,和他遇到的最特別的女子。 他的叔叔花正驍親口對他說:“我花家男兒謹(jǐn)遵家訓(xùn),一世只得一人,既成姻緣,便不可辜之負(fù)之,亦不能背之棄之。我與她既成眷侶,自然要在這魔界的真言宮相伴到老,一生一世?!笔迨宓穆曇舻统辽硢。Z速緩慢,卻又鏗鏘有力,依舊是多年前教他寫下“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的那個開陽君,哪怕臉色蒼白得仿佛大病了一場,也挺直著脊梁。也是,這魔氣充沛的真言宮對魑魅魍魎妖魔鬼怪是個修煉的寶地,對正統(tǒng)大道出身的人卻是沒什么好處的。尤其當(dāng)年與顧采真的那一役,叔叔似乎受了很嚴(yán)重的傷,不明就里的人甚至以訛傳訛,說開陽君身死道消。 只有父親母親和他知道,叔叔是被帶回了魔界,并且他們遵循顧采真送來的條件,一直未對任何人提起。不只是為了保存花家,更為了保全一方水土平安。 談條件,只是說得好聽,只不過是那女魔頭傳了一紙書信,單方面要求他們遵守她的規(guī)定罷了。但叔叔也附了音訊來,若顧采真的話不足以信,開陽君的話卻是有絕對份量的。只是自那之后,顧采真雖然真的沒有多么為非作歹,可除了每年有去無回的家書和送去一些花家特制的衣物用具,他們再沒有與叔叔有過任何聯(lián)系。 花家人并不稀罕這樣的偷生,但他的父親是花家的族長,除了考慮一族的興亡,還要考慮對天下太平的影響。正道年輕一代幾乎斷崖式衰落,老牌力量又多為顧采真所滅,幾大家族日漸式微,花氏一家的變化很容易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顧采真這樣千萬世才出其一的女魔頭,強(qiáng)大又冷血,在正邪之戰(zhàn)的那幾年,曾經(jīng)使得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積怨?jié)M于山川,號哭動于天地。陡然打破約定的后果,花家雖然可以承受,卻只怕她顧采真認(rèn)為他區(qū)區(qū)一個花家,還不足以平息她的怒火。而魔界至尊的雷霆一怒,可以預(yù)見的將是伏尸百萬,血流漂杵,十室九空,萬家縞素。 所以,有些事,不能試。 這也是他為什么只與幾個私交甚好的朋友來闖真言宮的原因——為了與花家劃清界限。臨行前他就打定主意,若是不幸被擒,大不了就說他與花家斷絕了關(guān)系。手刃顧采真怕是難以實(shí)現(xiàn),但起碼要確定叔叔是生是死——他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叔叔不光是花家的英雄,更是拯救天下人的英雄,他不能讓他消失得這樣不明不白。 可在他如今見到叔叔的人之前,他先遇見了一個人,也就是此時此刻叔叔口中的那個“她”,他的救命恩人賈jiejie。 他很難想象叔叔會與賈jiejie結(jié)成了夫婦,因?yàn)樗麄兛雌饋韺?shí)在不像能走到一起的人,叔叔一身正氣又驕傲自矜,賈jiejie的性格更多時候有種微妙有趣的難以捉摸,他一會兒疑心賈jiejie是被顧采真“塞”給叔叔的女人,一會兒又糾結(jié)于叔叔在燕好時對賈jiejie有些殘忍的態(tài)度。可不管是哪一點(diǎn),作為侄子,又豈可管到叔叔的房里去?他滿腹疑惑皆問不出口,卻也沒有理由懷疑叔叔的話。首先,雖然叔叔離開時他還年紀(jì)尚小,可叔叔從來不屑于說謊這一點(diǎn),他一直記得。其次,雖然他只能站在殿門一丈之內(nèi),無法近前,卻還是看到賈jiejie耐心無限地等叔叔慢慢說完話的表情,她的一只手偶爾撫過叔叔的后背,叔叔的話語便會停頓一下,似乎是在休息。而在聽到語末“一生一世”四個字時,賈jiejie甚至露出微微帶光的笑容。 那是他從未在她臉上見到過的,很平靜淡定的笑容。 花似錦想到之前自己說出要帶她離開,保護(hù)她一生一世的話,雖然他只是很單純正直地做出承諾,可一想到叔叔那時就在門內(nèi)聽著,他還是覺得雙頰立刻猶如火燒一般guntang起來。 這話,多少容易惹來非議,讓人誤會,幸好叔叔不曾怪他。 他不由自主地又看向花正驍。這些年來,叔叔的容貌沒有發(fā)生太多變化,只是看起來似乎有些疲累——他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先前進(jìn)殿時,他們正在那一方暖池中所“做”的事情,頓時垂下了視線。但是他依舊覺得不解:“叔叔,家里都很想念您,您還是跟我一起回去……” “不必?!被ㄕ敶驍嗔怂脑挘澳憧祀x開,不必再來這里?!?/br> “可是……”花似錦到底不敢在叔叔面前多有造次,“若是放心不下賈jiejie,您能帶著她一起離開嗎?花家所有人都盼著您回去,父親也肯定會很高興的?!?/br> “不能?!被ㄕ敽鋈话櫭伎人粤艘宦?,眉目間隱約有郁氣縈繞。 花似錦隱約覺得是自己氣著他了,也不敢爭辯,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賈jiejie。 淺緗色的裙衫面料輕柔質(zhì)感,在殿內(nèi)燈火的暖光下越發(fā)顯得女子的面龐線條柔和。她笑了笑:“我不走,他也不會走的。你回去吧,告訴家人他活著,很好,就可以了。” 花似錦激動地朝前踏出一步,卻被無形的魔氣屏障狠狠擋住,手中一直不安分的流火更是瘋狂扭甩,“這魔氣……” “是我的?!被ㄕ敳⒉幌氡┞额櫜烧娴纳矸?,開口就把魔氣往自己身上攬過去。她說過,花似錦知道了她的真實(shí)身份就只有死路一條。而且除了顧采真以外,花家的人是并不知曉他金丹被毀的事情的。不如就讓他們當(dāng)他入了魔,再也回不去了。 “是我的?!鳖櫜烧鎱s也異口同聲地回道,而后挑了挑眉,看向身邊挺直的脊背正在幾不可察微微顫抖的花正驍,握住他冰冷的手,倩然一笑,“也是,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這魔氣這樣強(qiáng)大,花正驍本修正道,花似錦根本不信這是自己叔叔發(fā)出的,可若歸到賈jiejie身上,他又還是不信。 顧采真沖他笑,猶如他躺在那冷僻的殿內(nèi)養(yǎng)傷時,她本是臨窗練著字,忽地將一滴墨點(diǎn)甩來他的臉上,笑得無辜又得意:“怎么,不信啊?” 她隨手捏出一道散發(fā)出暗藍(lán)幽火的花兒,與她身上明媚到絢爛的氣質(zhì)完全不搭,卻又因?yàn)樗谋砬槟菢幼匀浑S意,而又顯不出一點(diǎn)突兀違和。 “你看,我是魔界中人,怎么會沒有魔氣?”詭異的藍(lán)色焰火在她的指尖輕柔繞著,乖巧得仿佛一抹毫無殺傷力的緞帶,而后她隨意地將那焰火一甩,瞬間將足下三寸處的地磚,燒出一個穿心的窟窿!有傳言說真言宮的地磚,都是地獄之火鍛造出的金鐵石,敲之有聲,斷之無孔,冷硬至極??稍谒氖窒?,這磚塊猶如不堪一擊的豆腐! “我只是,受人之托,怕嚇著你?!鳖櫜烧孀藨B(tài)優(yōu)雅地將手收回,“所以,才一直沒有在你面前施展罷了?!彼脑挵胝姘爰?,糊弄眼前的少年絕對夠了。 “可……”花似錦咬咬唇,“既然如此,你們一起離開這里,不是更好嗎?” “為什么要離開?我本來就屬于這里,只要我在這兒,你叔叔也在這兒,顧采真自然就不會打破如今的塵世太平。這樣,不好嗎?”女子歪頭看他,“你仔細(xì)想一想?!?/br> 少年一直沒有料到,她的能力竟然如此強(qiáng)大,“叔叔,賈jiejie,顧采真她……比你們加起來還要強(qiáng)嗎?”他實(shí)在想不通,到底為了什么,他們一個兩個,都不肯離開這魔窟。 顧采真微微一笑,“就算我離開了,這世上除了這兒,也沒有容得下我的地方。”她側(cè)頭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花正驍,以她的目力,自然看得清楚他喉結(jié)因?yàn)閺?qiáng)力抑制情緒而輕輕顫栗的幅度,她頓了頓,才移開目光繼續(xù)看向?qū)W⑼?,等待她解答的少年,“我在哪兒,你叔叔也就一定在哪兒?!?/br> “怎么會容不下你……”少年喃喃,滿面困惑。 顧采真嘆了口氣,猶如頗有耐心的老師,開解思維走入僵局的學(xué)生,“因?yàn)槲也皇钦?,我與旁人不同。”她感覺到手中握著的那五指輕輕抖了抖,可男人的臉上并沒有多余的表情,她便也沒有在意,只當(dāng)他體力耗盡又被身體里的玉勢煎熬著,所以撐得辛苦,她決定不如早早結(jié)束這無用的對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你沒有聽說過嗎?” “而我天生便是如此,我沒得選。”明明是這樣無奈的話,她倒說得平靜極了,仿佛一個局外人看了一場戲,鑼鼓聲起復(fù)又默,她卻只是笑著搖搖頭。 少年突然就無話可駁。 他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可輪到真有人當(dāng)著他的面,撕開現(xiàn)實(shí)那血淋淋的一抹遮羞布時,他卻又實(shí)在不知該怎樣應(yīng)對了。 當(dāng)年叔叔明明是為了世人而戰(zhàn),可他音訊全無的這些年,有多少人還記得開陽正臨花正驍?又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猜測他早就死了?賈jiejie明明從沒有傷害過他,是對自己的侍女都這樣寬容的一個人,只因?yàn)槭悄Ы缰腥耍统诉@真言宮,再無安身立命之地。 這樣的世人,真的值得他們花家一族去守護(hù)嗎?他第一次對從小信奉的信念,產(chǎn)生了一絲動搖。 顧采真似乎覺得這話用來打擊對方還不夠重,又對沉默的少年說了一句:“說句并不托大的話:我在魔界,就是歲月靜好;我若入世,只怕難免駭浪驚濤。” “不是我要如何。只是這人間,偏要與我為敵?!彼χA苏Q劬?,仿佛覺得這件事情很有趣,可除了她自己,在場的兩個男人,誰都笑不出來。 對花似錦從來黑白分明的觀念而言,這個沖擊真的太大,大到他來不及也沒辦法消化。 而花正驍也是第一次聽顧采真提起這些事。她的語氣漫不經(jīng)心,甚至讓人猜不出她是不是真的在意這些,還是只是為了誑騙少年快走,而打得苦情牌。他忽然握緊她的手,纖細(xì)的五指被他的手掌剛好握攏,雖然他因?yàn)橛昧Χ值谋城嘟疃急┢?,她卻根本不覺得疼似的,只是眉尖一挑,看向他,“怎么,我說得不對嗎?” 身體里的異樣感越來越強(qiáng),花正驍只覺得哪里都不舒服,人也不舒服,心也不舒服。他的眼神有些狼狽,并不看她,也不應(yīng)她的話,只是啞聲對站在殿中央的少年道,“好了,錦兒。你真的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