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關月絕沒有這樣的疤痕
五皇子府里的輿夫手腳穩(wěn)當,或許于轎中置杯水絲毫不灑也是有可能的??傊@一路上,我未覺顛簸。也得益于此,街市上的吃食攤子盡數(shù)被我覽入眼中。 正當我盯著一家抄手攤子上的白茫芒水汽時,轎子停在了一家茶館前。 陸機不知何時睜開了眼,與我視線撞個正著。他緩緩別開眼,道了聲“到了”便邁著腿向外走去;我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上了茶館二樓,又隨著他一起停在了間茶室外。 掀起半邊竹簾的陸機回頭看著我,囑咐道:“你去屏后坐著,切勿出聲。等我喚你了方可出來?!?/br> 我不知道他是何意,心中又還想著紅油抄手,木木然點了點頭。 或許我太過敷衍,陸機也看了出來。他手從竹簾子上放下來,緩緩順著脖頸滑上我的耳根。 “聽清楚了嗎?” 我點點頭,忍住縮脖子的念頭。 “怎么跟個小啞巴似的?” 他說是就是吧,我不去看他那雙帶了戲謔的眼。陸機是如何在這種自欺欺人的把戲里覓得樂趣的?我不得而知。 茶室內(nèi)置得雅致,蓮樣銅爐正燃著靄靄蘇合香。我一直覺得蘇合香聞起來像松木,淡淡的、微苦的,像披了層冬日未化盡的雪。除去脂粉太過的那類,幾乎所有燃香都可以讓我輕易聯(lián)想到諸如禪房的事物。 阿娘是個和善的坤澤,信了一輩子佛。有幾次去城外山寺上香,也曾看見如此裊裊的煙。上香祈愿,心誠則靈。所以香客都需行百級臺階,不可用轎。好不容易入了寺門,里頭參天的古樹難辨品類,只博愛地投下大片陰翳。得了乘涼處的我望向大殿,韋馱塑像降魔杵橫在胸前,雙手合十,比彌勒菩要肅穆許多。我有些被嚇??;轉頭望向關月,他正倚樹抱臂、漫不經(jīng)心地盯著殿中佛祖。我想,他應當是不怕的。 蘇合香愈來愈濃,而我眼皮有些撐不住?;杌璩脸灵g,不知是否在夢中。 好好一個茶室,燃香作什么? 正當我?guī)捉ヒ庾R時,一陣子淡淡碧螺春的氣息壓過了那蘇合香。說壓也不貼切,但它倏地出現(xiàn)的確有些醒目……或醒耳?分明不濃,怎會如此輕巧地喚醒我? 隔著湘繡百花折屏,一抹白擠入我眼中。我躡手躡腳撐著身子起來,想瞧得清楚些。可到底有一層絹在中間,叫人瞧不清楚。我只望見陸機對面的白,似雪的白。 “春風,出來?!?/br> 陸機如玉般溫和的語氣是我少聽的,此時即便是被這樣似情人耳語般喚著,我也還是激靈了一下。 我繞著屏風走。看見一折折屏風變換,從忍冬到芍藥。 走出繡著白梅的末折時,我愣住了。 我一直以為小院里流轉的冬春把我變成了一個不像人的人。 譬如,我不會如初生牛犢般少有顧慮了。又譬如……我不會再有過濃過烈的喜樂哀愁。畢竟我所經(jīng)之事已經(jīng)足夠跌宕了,單單活著便已是悲極。哪日我未曾思及亡故父母、念起死無全尸的兄長?殘燈明滅里,閉眼便是雙親血淚及關月燒得只剩半截的手臂。 那日滿門抄斬的詔令方下,家中一隅便失了火,后來我才得知那是關月的屋子。五皇子那日來攔圣旨,先是去尋關月,只尋得一截殘肢;后才把愣在廳里的我扯進他的府邸里。 若是他能來早一些,或許一切都會大不一樣了吧? 我企圖想過若陸機救下了關月會是怎樣情形。但想不出來,因為很難想象關月會如我般困于囹圄八年之久。關月是藏著毒牙的蛇,他肯定能逃走,或者是殺死陸機。再不濟也能狠下心自刎??山K歸陸機沒救下關月。我時常覺得自己是在替關月?lián)鯙摹?/br> 而我之所以茍延殘喘地活于世間,既是因為怕死,也是因為陸機不讓我死。至少在他尋得比我更像兄長的人之前,我不能死。 元豐三十四年冬末,五皇子未至宮宴,天子怒而罰之。 但少有人知五皇子原已坐上了入宮輿轎;也少有人知他中途折返的原因。只是同日我脖頸上多了一圈淡紅勒痕,過了好些日子才消下去。那年是我在陸機府中的第二年,也是我第一次嘗試自縊而盡。 當繩索一寸寸縮緊,我體內(nèi)本能求生的欲望才暴漲起來。我從未離死亡那么近,也從未這么害怕死去。也是那時,被救下的我縮在五皇子懷中、忘卻了掙脫他。陸機彼時沒有對懷中的我如何,只是夜里掐住我脖子交媾至天明。從那以后,我住的小院里再也尋不到一些東西了。譬如剪子,譬如繩索。 一直以來,我不明白自己為何不能坦蕩求死。而如今我終于知曉,那冥冥之中困住我的因果為何了: 是我“死而復生”的兄長。白衣男子端坐在席上,任我打量。我想:那雙眼會不是關月的嗎?那張唇會不是關月的嗎?還有那枚眼下的痣,會不屬于關月嗎? 倘若說陸機是狼,是鷹。關月便是蛇,是志怪里的狐。因為狐妖有九命。我其實有想過是否關月未真的死,是否那場火與殘肢只是障眼法。起初會有這樣蒙昧的念頭,可八年過去了,我早已接受這一切。 我原以為自己可以孑然一人熬受所有的苦。只要把它們當作上輩子欠下的債……須我今生用血淚相還。一直以來我都逼自己這樣去做。我好久沒哭了,好久沒有這樣上下起伏的情緒了??砂l(fā)現(xiàn)亡故六年的兄長“死而復生”,叫那些我孑然熬受的苦楚盡數(shù)迸濺而出。 一定是關月這件衣裳白得刺眼、像山頂終年不化的雪,才叫我這樣失態(tài)。 可當我鼻里冒起不爭氣酸意時,關月只是淡淡瞥了我一眼便看向陸機。那目光短促而淡漠,就像......移過一盆草木。 “這是何意?此人是你府里的優(yōu)伶嗎?”他在問。 我心一下子冷起來,像赤腳踩在凍住的湖面上,叫血脈盡數(shù)結了霜。盡管是春天,盡管裹了厚衣裳,我仍覺得冷。從骨子里讓人打顫的冷。 “皇兄說笑了。他是當初關氏的二公子。即便是罪臣之后,又怎可和豢養(yǎng)的優(yōu)伶相提并論呢?” 我仿佛一下子成了天底下最拙劣的丑角,在戲臺上不知所措。而陸機起身,將我摁坐在他身側。 “皇兄方從北境回來,可還適應得了京中氣候?” 而陸機口中的“皇兄”用茶蓋拂去水面茶葉,輕啜一口方接道:“嗯。反而是北境干冷,受不住。” “那便好。父皇可有安排皇兄住所?” “尚未?!?/br> 這人真的是關月嗎?我一邊問自己,一邊抬眼去看——他正支著下巴把玩手上玉戒,而那右眼下方的淺棕小痣襯得他神色愈發(fā)冷淡。我摩挲著手上杯子,心想:關月似乎比他白,手上也沒這樣的繭。 他偏了偏頭,露出后脖頸半邊猙獰如蜈蚣的疤。 關月絕沒有這樣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