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淡茶。

    看著大寶小寶高高興興地被帶去撲蝴蝶，景和這才放下心，重新將心思放在面前的迪格拉身上，身旁的大將軍還偷偷地撓他腰窩。

    景和怕癢，嗔怪看了他一眼，反握住這只作亂的手按在腿上，笑道：“迪格拉殿下這幾日在京中游玩的如何？”

    迪格拉可能是醉的有點狠，黝黑的皮膚上一片酡紅，碧眸恍惚，胡茬未修，衣袍凌亂，還打了個酒嗝。

    御前失儀，有失禮數(shù)。

    顧晏海冷哼一聲，摸著自己清晨剛刮干凈的下巴，不自覺地挺直腰板。湛藍短裝收腰窄袖，繡紋精致，他頭一回覺得自己這張臉順眼，覺得自己完勝。

    迪格拉后知后覺意識到景和在同他說話，拿出腰側的酒壺噔的一聲放在石桌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抱拳行大禮：

    “小王…嗝……留京六日中，嘗遍百酒……”

    景和一愣，萬萬沒想到這迪格拉將他的話當了真，忍俊不禁地與顧晏海對視一眼，后者眼底也含笑意，只不過眼神赤裸裸地滿是嘲笑。他失笑，側頭吩咐道：

    “去為迪格拉殿下備醒酒湯?！?/br>
    “是，陛下?！?/br>
    這一大禮，景和便是收下了。趁著大將軍心思不在自己這兒，他悄悄抿了半口茶水。茶汁清淺，入喉滋味極佳，只是茶汁易解藥性，他們總不許他多喝。輕呷幾口，景和放下茶杯，這才開口勸道：

    “殿下無需行此大禮，朕酒宴上不過隨口一說，哪里想到殿下竟是不服輸?shù)娜ズ冗@么多……潘群，將醒酒湯端上來吧?！?/br>
    中秋宴上那哪里是隨口一說。大將軍笑想著自己的小皇帝也會油嘴滑舌，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見長。那晚還喝了半盞酒，醉成那個樣子……但一想到之后的事兒，顧晏海又沉下目光，斂眸握緊拳頭。

    這幾日為了防止自己再度失控，他便起了大早去軍營練了好一會，練到渾身出汗，才將心底的躁意消減幾分。這會子又想到中秋宴，那股愧疚與急切便再次升騰蔓延，令他聽不進任何人說話。

    景和正與迪格拉說話，聽完這位小王爺自個兒給自個兒取了一個中原名字時不免好奇，埋在石桌下的雙手握著顧晏海的手，輕聲道：

    “殿下如此喜愛中原文化，這可真是有助于兩國交融?！?/br>
    “小王也當如此。”一碗醒酒湯下肚，迪格拉的酒就醒了大半，滿眼都是中原王雋美如仙人的笑顏，心中悸動，道，“離離原上草，小王為自己取了‘離離’二字?！?/br>
    顧晏海是被手掌痛意給扯回神的，冷不丁地側目望向一旁死死攥著自己手掌的景和，發(fā)現(xiàn)小皇帝埋下頭表情奇怪，眼角分明是要飛揚而起，但卻被強行壓制，眼角更是發(fā)紅，一副要笑不能笑的模樣，聲音聽起來快哭了：

    “離離…好、好名字……”

    離離？

    顧晏海是個聰明人，稍加思索便可知前因后果，登時看著迪格拉的眼神就不對了。兩人一齊帶著復雜的情愫望著迪格拉，這位小王爺粗枝大葉，沒發(fā)現(xiàn)中原人獨有的糾結，以為他們真的是感動于自己取了一個中原名，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道：

    “這句詩里有‘草’也有‘原’……小王也是想與貴國交好，友誼長存?！?/br>
    顧晏海與景和對視一眼，憋笑憋得很難受，還未昧著良心夸這名字取得極好，那邊本該高高興興的大寶小寶忽然哭聲震天，大石榴小蝴蝶都不要了，一個勁地就要爹爹抱。

    “怎么了這是？”景和無心再笑，連忙起身接過大寶小寶輕聲細哄。

    兩個小家伙腦袋長穩(wěn)了，骨頭也長穩(wěn)了，如今已經(jīng)能豎著抱起，抱著爹爹的手臂，扯皺爹爹的衣服，眼淚鼻涕蹭了爹爹一身都是。小皇帝一手抱著一個小家伙，仰著后腰，熟練地搖晃身子。

    大寶小寶啊嗚啊嗚地咬住景和胸前衣料，狗崽似的準確無誤地聞到奶頭所在之處，小嘴巴隔著衣物也含住兩處挺立腫脹的奶頭，仿佛真的餓壞了一般流著口水，粉嫩的臉蛋蹭來蹭去，可憐極了。

    “餓了？”顧晏海也起身，想要抱來小寶，哪知道這小家伙頭一轉(zhuǎn)，留一個圓滾滾的后腦勺給他，瞧也不瞧他們的老父親。

    “…好像是的…寶寶…不要咬爹爹的……”景和赧赧地抱緊了大寶小寶，躲在顧晏海的身后，“他們…咬我……”

    顧晏海瞇起眼，擰擰兩個小混蛋的臉蛋，轉(zhuǎn)身對迪格拉拱手道：“陛下有要事處理，迪格拉……離、離離殿下請自便。”

    這名字有點燙嘴，顧晏海輕咳兩聲保持嚴肅，說完便攬住景和，領著仆從浩浩蕩蕩地離開御花園。只待走遠了些，他就遣走照顧大寶小寶的侍女，只留潘群一人侍候在旁。兩人帶著兩個又不哭的小寶貝踏過抄手游廊，看了金桂之香，繞到宮中蓮池前，小心地登上石橋。

    離開了迪格拉，兩個寶貝就不再哭哭，更覺得嘴里的衣服不好吃，嫌棄地吐出來，搖頭晃腦的一點兒不像剛才哭啼啼的樣子。

    顧晏海終于抱上臭小寶，輕輕拍著他的小屁股，笑道：“你們還會裝委屈，都跟誰學的啊?！?/br>
    小寶一記小奶拳塞進他臉上：“啊——啊噠！”

    景和提醒：“寶寶，不許打父親。”

    若是盛夏來賞蓮，那必然會被這明光湖萬頃碧蓮攝取心魂。柄柄高荷，清艷絕侖，菡萏馥郁幽長，紅裳呈艷。只是如今季夏已過，荷葉蓮花紛紛凋零枯萎，蓮蓬也都被摘去做了蓮子羹，蓮藕成了藕粉，只待曬了蜜桂花做糖糕。

    顧晏海不是頭一回來這里。

    幼時就他來宮中為太子當伴讀，經(jīng)常到明光湖這兒摸魚烤魚，玩得不亦樂乎。長大后為先帝訓練御林軍，練兵場離這不遠，他有時會來這里摘一兩個蓮蓬吃。

    這樣算來，也是在宮里待了許久。只是后來太子遇刺身死，江山后繼無人，先帝沉迷仙術靈丹欲求長生不老，烏蠱遼契又頻頻來犯，他便再沒有機會來這里。

    往事總是格外惹人多愁，兩輩子的記憶一并涌上心頭，那滋味不言而喻。近來煩心事極多，有關皇位、有關蠱蟲、有關生死的那些事盡數(shù)被打散，再次分散危險。顧晏海捏了捏眉心，抬眸就見景和抱著大寶正關切地望著自己。

    “哥哥怎么了？”

    “沒事?！鳖欔毯ＰΦ?，不想他太擔心，垂眸瞧著綠水下的魚兒，刮了刮小寶的下巴，“看，那里有魚?！?/br>
    “呀呀！”

    大將軍眉宇間的愁色已經(jīng)許久都未消散了，握著大寶的小手，景和感覺心里頭像是壓著一塊石頭，難受的很。誰會想看到心上人陷入自責呢。小皇帝也愁，后悔當時沒能收住嘴，那晚也沒能讓大將軍及時離開。

    想了好一會兒，景和忽然靈機一動，笑道：“哥哥？要不要摸魚？”

    顧晏海回神：“嗯？”

    未等顧晏海說話，景和就先將大寶遞給潘群抱著，自己抱來小寶，轉(zhuǎn)到他背后，用腦袋抵著他往橋下走。顧晏海怕他抵的腦袋發(fā)暈，只好依著他往前走，不忘提醒他注意腳下：

    “別急，小心，這里有苔蘚……”

    他們又來到橋的另一邊，景和將他推到湖邊后，便自覺地抱著小寶，帶著潘群往后退，笑意滿面地望著一臉茫然的顧晏海，道：

    “哥哥來吧！”

    “……”

    誰秋天摸魚啊。只是景和的心意不能辜負，顧晏海也不好拂他的意，更不愿讓他失望，還真的的脫去鞋襪擺好放在岸邊，卷好褲腿，撿了一根枯枝下水。

    湖水直接沒過小腿，秋水冰涼，饒是顧晏海下水也不禁打了個寒顫，好在他皮糙rou厚耐得住扛，不然遲早要得風寒。堂堂大將軍在軍營里訓練了半日，回家?guī)Я藗€娃，現(xiàn)在又被推過來抓魚，想著就覺得極有意思。

    用腳劃了兩下水，暫時沒魚過來，顧晏海便趁著彎腰分心去看岸邊的小皇帝，只見小皇帝抱著他們的小兒子滿臉笑意，眼神明亮，全神貫注地放在自己身上。

    這樣的眼神似乎在何處見過。

    兩輩子的記憶著實有些多，顧晏海一時半會想不起來多少，只依稀記得當年在這兒的時候也有一道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穿梭時光的剪影，這道目光一直伴隨他離開宮中。

    那都過去了。

    顧晏海長呼出一口氣，眼角余光正巧看見一條鯉魚悄無聲息地游到腳邊，俯下身子，反手握住枯枝，屏氣凝神——在魚游動的下一瞬間，眼疾手快地插入魚身，再迅速抓住它撲騰的身體，嘩啦一聲拿出水面。

    “呀——”

    “哇——”

    大寶小寶睜著圓圓的眼睛非常捧場，小手被握著為父親鼓掌。景和將小寶放在腿上，也笑瞇瞇地朗聲夸他：

    “哥哥好厲害！百發(fā)百中！”

    他們父子仨一個比一個會夸人，顧晏海被逗得不行，心情異常輕快，提著還在撲騰的錦鯉，扔到岸邊結束魚生。他又走往湖中央走了一段，撥開枯萎的荷葉，四處張望，終于在一小叢枯黃的荷桿之間看見一柄翠綠的小蓮蓬。

    “父親別再往里走啦，寶寶看不見你了?！?/br>
    “知道了，馬上！”顧晏海高聲回道。

    九月份不是吃蓮蓬的季節(jié)，不過用來解解饞也不是不可以。顧晏海徒手掰下這只小蓮蓬，先剝開一顆蓮子扔進嘴里，當下就被苦的眉頭緊皺，轉(zhuǎn)手就扔進湖中，不打算讓景和嘗。

    他們這一玩玩到午膳之后，岸上錦鯉大多不能吃，除了第一條橫空去世，余下的都是抓上來給寶貝們看上兩眼再放回湖中。紅鯉魚、綠鯉魚、寶寶魚，大寶小寶被扶站在岸邊，一點兒也不怕小鯉魚，差點就要拿吃過的小手糊小魚一身口水。

    顧晏海與景和樂不可支，戳著大寶小寶的臉蛋說他們貪吃。后頭摸魚時，顧晏海還將小寶放在脖子上一起帶著去，小家伙緊張地抱住父親的大腦袋，rou乎乎的小臉也不笑了，繃成學堂的太傅樣兒。

    景和抱著大寶大笑：“哈哈，小寶的表情好像太傅啊?！?/br>
    顧晏海看不見小寶的表情，但是他哥哥大寶也很擔心弟弟，臉蛋緊繃，估摸著表情差不多，他道：“大寶也挺像的?！?/br>
    潘群抱著拂塵守在岸邊，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小皇子來回晃動。

    一連摸了好幾條魚苗，顧晏海玩得盡興，便也開始開潘群的玩笑，俯著身子放走小魚，反手用手背按住小寶的后背防止他滾下身來，打趣兒道：

    “潘老頭下次吩咐人放點能吃的魚苗唄?！?/br>
    潘群還記恨著上午拂塵的仇，面無表情地就要開始給這沒大沒小的大將軍科普：“明光湖乃是景州……”

    景和笑著打斷他，柔聲道：“公公放一些吧?！?/br>
    潘群接來嚇傻的小皇子，無可奈何地嘆氣：“遵旨，陛下?！?/br>
    就當是為了兩位殿下下奶吧。

    雖然沒必要。

    潘群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