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
寧善死在元生二年的一個春夜。 月上柳梢,寺中清寂,獨一人殿中誦經(jīng)。木魚聲止那剎,一雙眼睛蓮花似地開合。青燈朦朧影下,窺得那嘴角含著半抹笑意。 只瞧見那影子欲晃,將將一動,僵滯半空。 寧善倒是沒有想過自己最后一次拜佛竟會是這般模樣,這腦袋會直直磕到地上,磕出血來,然后自己就這樣死在佛前,去入輪回。 喉頭泛上那股熟悉滋味,腥甜濃郁。滋味愈濃,笑意愈深。 不為其他,為眼前這甚是熟悉的一片漆黑,說盡了他一生長短。 死前這短短一霎,二十余載走馬觀花。寧善想起來小沙彌今日指著的那一枚圓月,月光灑了千里。 從莊嚴(yán)金殿,到繁復(fù)宮廷,再到黃沙飛雪,皆為幻影。觀他荒唐一生,不過蚍蜉撼樹,終歸一夢。 可是要踏入輪回,他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舍。他手上惡業(yè)不少,見過滔天的權(quán)錢利祿,毫不留戀。驀然回首,才在心底掏出個人影來。 他這輩子沒真切見過那人眉眼,到頭來看不明也摸不到,只能聽見個聲響,模糊勾勒個輪廓做念想。 不記得是哪個時辰,甚至難將那名字道出口。都該是要緊的,一下卻全拋到了腦后,只這字句珍重。 “要是沒有你,我啊,就出家當(dāng)個和尚,向佛祖討個下輩子的愿。就說,我這輩子獨孤一世,但求來世能與一人共皓首?!?/br> 寧善閉著眼,笑自己終究是個俗人,那時說些話來懷了幾分見不得人的心思,只顯得可憐。 那人說話帶著南地的風(fēng)息,敞亮又快活,他這一輩子再沒見過這般肆意的人。 “你這愿佛祖可不會聽,他只會想,這真是個六根不凈的小和尚,空有一副好看皮囊,該當(dāng)逐出佛門。” 寧善也不知怎的,一番話竟于這短短時間內(nèi)在心里重復(fù)了數(shù)遍。 也沒有多余的心思了。他感覺到自己這幅軀體正沉沉往前跌去。念他二十余載皆不離佛法,也不敢貪多,于是朝著面前這含笑的佛求了個俗人的愿。 要是有來世的話,就讓我能見他一面。 真真切切地,看他一眼。 那腦袋咚一聲狠狠砸到地上,像是案上驚堂木重重一拍,自此定了決斷。 “哎喲,殿下,怎的腦袋還磕到桌上了,快讓我看看,這都磕紅了一大塊!” 顧不上額頭那點疼痛,寧善聽著這聲音,呆呆睜著一雙清亮眼,面前是一片漆黑。 這漆黑是熟悉的,空氣里那絲焚香是熟悉的,甚至,耳畔這焦急的聲音也是熟悉的,熟悉得叫他不敢相認(rèn)。 這是連里。上輩子自幼跟著他,最后死在他面前的連里。 寧善一手摸上額頭正虛覆著的那雙手,似乎是皮rou的疼痛讓他聲音微微發(fā)顫,喚了一聲:“連里?!?/br> 然后得到句心疼的應(yīng)答:“哎,殿下,我馬上就拿藥膏去?!笔终茝膶幧祁~上離開,已是轉(zhuǎn)身去找藥膏了,一邊找還一邊念叨著:“可不能給我們殿下留點青青紫紫的?!?/br> 寧善靜靜坐在裘墊上,由著連里上藥。那顆心在胸腔里發(fā)了勁兒跳動,一下下地,全身竟都熱起來,連那冰雪一樣的指頭都褪了寒,帶上點鮮嫩的粉。 外頭突然傳來詢問聲:“九殿下可傷著了?有無大礙?” 寧善搖搖頭,連里便朝著外頭回了句話:“無事無事,只是打瞌睡磕著桌子了,上著藥呢。” “好嘞,有事吩咐便是?!?/br> 馬車行得緩慢,求個平穩(wěn)。車廂里點著暖爐,抵了些外邊那未消的天寒地凍。 寧善披著狐裘,一張素來蒼白的瓷人臉上此刻帶著點血色,有了活人氣兒。 連里嘴里還有幾分抱怨:“這也不知道還要多久才到得了那地兒,苦了我們殿下,竟來吃苦?!?/br> 他細(xì)致上著那藥膏,瞥了眼他的九殿下,發(fā)現(xiàn)他金貴的九殿下面上竟帶著笑,不是平日里頭那般含蓄的笑,是真心實意的,春枝上消了冰雪才難得一見的笑。 眉眼彎彎,直讓他想起來幼時初次見殿下時,這金玉一般的人兒童稚臉上那天真笑。 “殿下怎的磕了桌還笑起來?” “只是今日有些高興?!?/br> 寧善走著神,聽見連里問,開口便答。 怎么能不高興呢? 他拜了那佛祖一生,一生赤條條無所得。怎料到那慈悲佛原是這般心善,將他送回到這里。 純乙十一年春,相逢之時。 你道我六根不凈,佛祖不聽愿。 可姜題,佛祖聽到了。 我來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