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爾德隱在大廳的窗邊，窗戶大開，疊在一旁的厚重窗簾與大衣將他嚴實包裹，外面的風裹挾著霜雪沖進室外，為華麗的地板涂上一層薄薄的白霜。他垂眸看著眼前的一切，無聲地用新式的點火器點燃一支香煙。他沒什么煙癮，只是偶爾心煩意亂的時候會抽上那么一兩次。

    五十年前，園丁布蘭德與布萊斯意外培育出驚艷世界的玫瑰，據(jù)說是把來自東方的香水月季和傳統(tǒng)古典玫瑰混種而成的新品種。最開始的新品種玫瑰顏色十分不可控，雜七雜八，重瓣玫瑰縱使驚艷，但是顏色始終無法得到統(tǒng)一。

    二十年前鄰國弗蘭德恩的園丁維奇經(jīng)過不懈研究終于培育出純色品種——卡莉恩的吻，是相當可愛的粉色玫瑰。自此以后，純色玫瑰爭相綻放。

    直至十年前的紅玫瑰大行其道，成為時代的寵兒，在為王子奧利維爾與王妃黛娜所舉辦的盛大婚禮上，處處皆有紅玫瑰優(yōu)雅精致的身影，上行下效，貴族們也開始用時髦高貴的紅玫瑰來歌頌愛情，他那個不成器的哥哥——父親總愛這么說他。有幸得到幾株幼苗，把這樣的雜種玫瑰當作珍寶，像個真正的園丁一樣吸取了很多關(guān)于培植玫瑰的經(jīng)驗，成天窩在小花園里。盡管最終只有一株幸運地活了下來，他仍然高興地笑出雙月牙眼兒來，顯出兩頰的小小梨渦來，笑的分外傻氣。

    想到這里，菲爾德被煙嗆到，狼狽地咳了幾下。

    他的傻哥哥曾經(jīng)蹲在那株幼苗的旁邊，對他說過：“我會努力地守護好這株為我活下來的花，就像我會好好守護弟弟你一樣。父親說過，我是哥哥，哥哥就該好好保護弟弟。”

    他問：“哥哥永遠都不會離開嗎？”

    哥哥肯定地點點頭：“嗯，不會?！?/br>
    現(xiàn)在想想，那是什么孩子氣的傻話，自己也是，他也是，都在輕易地許下無法完成的承諾，輕易地相信這個世界的別離可以被打破，可是——

    沒有什么人不會離開，也沒有什么東西能夠被永遠守護。

    所以，哥哥最終還是離開了他。

    父親喜歡在宴請完客人后，在花園邊消食邊談?wù)拢词垢绺绲拿倒宸N在不容易被注意的地方，也總會被有心人采擷。

    有時他會心煩意亂地想，干脆眼不見心為凈，把這株破玫瑰連根拔起當成柴火燒掉算了，總是氣憤地走到那株玫瑰前，又想到哥哥就算再也不愿意看見自己這個弟弟，也應(yīng)該還對自己悉心照料的玫瑰留有一絲眷戀，又煩悶地走回去，把自己悶到被子里。

    心里既對它帶著幾分與理智無關(guān)的遷怒，也帶著幾分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愛屋及烏。

    每年晚春，他都會在晨起時探探花是否已經(jīng)綻放，開出最美麗的花時，會被他澆灌五分牛奶與五分獨占欲，把它折枝摘下，放在書桌前，插到白色陶瓷的花瓶里，莖里吸著水后，任由它在他面前枯萎。

    玫瑰生得美而柔弱，任由人擺出再精致優(yōu)雅不過的姿態(tài)與色澤。冬日的風雪只需輕輕一吹，便摘走它嫩綠的枝葉，壓垮它高貴的姿態(tài)，暗啞垂敗的枯枝徒然高聳，光禿禿的立在皚皚白雪上，一切美麗動人都被掩埋在荒蕪與虛無之中。

    ……熬不過寒冬，熬不過苦難。

    雖然一直覺得林修的情態(tài)像是濃艷的玫瑰綻放，但林修并不是玫瑰，林修是人，他比玫瑰更能熬苦難，比玫瑰更堅挺。若是他，也能夠在嚴寒苦冬中艱難綻放出屬于自己的風采。

    林修從無盡的困倦中蘇醒，他模糊地揉揉眼，恍若昨日稀松平常。卻在剎那間回憶起所有不堪的記憶，就像是被噩夢驚醒般驚坐而起，心內(nèi)滿是恐惶與無措。

    他本能地開始觀察環(huán)境，警惕所有潛在的危機，令他略感疑惑的是，不僅身上所有的痕跡全無，睡衣穿在他身上，空氣與床鋪中本該含有的情熱韻味似乎也成為他的幻覺。

    是幻覺嗎？

    他抬起手腕，一陣“哐啷”的聲音隨著他的動作而響起。他的雙手緊緊銬著銀鎖鏈，還有雙腳，他翻開被褥，還好，腳鎖鏈的長度并不限制他正常走路，只是很大幅度的動作是無法完成了。

    不是幻覺。

    他艱難地扯開衣領(lǐng)，朝原來受傷的肩部望去，準確來說這更偏向于背部。那里的肌膚光潔細膩，完全沒有受過傷的痕跡。

    他閉上眼睛倏又睜開——身體內(nèi)部的力量仍在沉睡。

    林修開始在心里復盤當時他與菲爾德交手的過程：

    菲爾德打進他身體里的不明物起著抑制力量的作用，血液沸騰后他所有的力量包括外表恢復成人類形態(tài)，且無法再調(diào)動血脈中的力量。而后風月的痕跡被清洗，肩部連一個細微的創(chuàng)口都看不出來，這說明身體內(nèi)的抑制力量消散過，屬于吸血鬼的愈合力曾經(jīng)短暫地發(fā)揮作用——他當然不信人類的科技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么神奇的地步。

    那么最后要么就是他再次被打上抑制劑，要么就是……拴在他手上和腿部的鎖鏈也有同樣的抑制作用。萬幸他沒有選擇或者說血獵組織沒有研究出永久性消除力量的方法，否則他這輩子都無法好好生活。

    真是可笑，成為永遠蝸居在陰暗角落里的怪物竟然比能夠坦蕩生活在陽光之下的人類更加自由，更好生活。那些血獵組織的人若是聽到一定會笑掉大牙的吧……

    說起來，菲爾德既然找到他身上來，說明血獵組織的人已經(jīng)盯上了他。他相當于在他們那里備了案，他不知道他們的人員分布是什么情況，實力恐怕個個都不在他之下。想要逃脫只能選擇最妥帖的情況——拋棄現(xiàn)有的所有身份，林修、卡文，這些被人深挖出來的身份全都不能要了，或者說，干脆逃到另一個國度。

    他是該慶幸的，血獵組織派出來的家伙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好色之徒，同時他們對他和菲爾德的實力評估相當正確，好不好色這個因素都不影響最后的結(jié)果。

    他忽然又無來由地想到，最開始菲爾德這家伙的推理相當唬人，當日事件的大致輪廓猜測都相當準確，除了小部分細節(jié)對不上。

    但不可置疑的是，菲爾德當時確實成功地騙住了他。加上他對這方面知識的無知使他當時真的相信那不過是個狂妄自大的偵探，還是個獵奇愛好者。

    林修想，在和菲爾德這個三流貨色的戰(zhàn)斗中，他失敗的最大原因就是對敵人的了解不足以及凡事并沒有朝最壞結(jié)果思考的習慣。

    但這也是沒辦法也沒有渠道的事情。

    他姑且算是只新生了一個月的吸血鬼，找不到有關(guān)血族的組織，即使有，他們也未必會接納他。也沒有指路人告訴他關(guān)于敵人的資料，一切相關(guān)的知識都只能靠自己尋找。

    很可惜的是，查爾斯伯爵這里的書大多和政治經(jīng)濟歷史相關(guān)，吸血鬼自然是只存在于傳說與想象中的物種，用來杜撰某些感人的愛情故事，或者成為歌頌英雄的贊歌。

    唯一了解到關(guān)于吸血鬼和血獵組織的知識，竟然還是偶然在十五歲時從父親那里了解到的。

    他現(xiàn)在還只是知道有血獵組織這么一回事。如果不是菲爾德的出現(xiàn)，他早就已經(jīng)忘記這么個組織確實有可能存在于吸血鬼的對立面了。

    如果此時給曾經(jīng)稱之為“父親”的人去一封信，說要去拜訪他家，不知道他還會不會搭理自己。

    對“父親”而言，沒有價值的東西，大概只能被丟棄吧。

    不過已經(jīng)無所謂了。

    他凝視著從緊封的窗簾里鉆出來的幾絲光束，手往前伸了伸，他想，自己還有一個秘密，只要這個秘密不被知道，那么他就還有逃跑的機會。

    只要能夠逃跑，他總會有時間了解。

    趁現(xiàn)在菲爾德還沒有上來，他得趕緊省去那些無用的掙扎，給梅妮寫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