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七棟地下室出來，跨上那輛老式的二八自行車。

    我看看手表，和前幾天一樣，八點(diǎn)十五分。我知道這是他下班的時間。跟蹤他的一周中，我已經(jīng)摸清楚了他的一切。他在小區(qū)物業(yè)做保安，上班時間是兩班倒，早八點(diǎn)到晚八點(diǎn)，或是晚八點(diǎn)到早八點(diǎn)。每天上班，他是最先去地下室的，通常會提前一刻鐘，十多分鐘后，其他保安才斷斷續(xù)續(xù)跑進(jìn)去。我在地下室門口，聽到另一個男人粗聲粗氣喊集合的聲音，那是他們開早會、分配任務(wù)和交接的時間。今天，他的班次是白班，上到晚上八點(diǎn)，但是他每次都會在地下室多待一刻鐘才離開，今天也不例外。

    自行車很破舊，車身部件似乎也老化松動了，行駛在平坦的人行道上，哐啷響個不停。這是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流行的款式，現(xiàn)在基本絕跡了，不知他哪里弄來的這車，或許是某個破爛堆里扒出來的。

    遇到一段上坡路，他雙腳不停地踩著踏板，不一會兒，上衣就被汗水打濕了，貼在背上。

    我跟在他后面，始終保持一段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車?yán)锢錃忾_得很足，我搭在方向盤上的手，很干爽，也很冰涼。如果不是我前面這個人，我?guī)缀跻詾楝F(xiàn)在是寒冷的早春。meimei今年年初去A市上學(xué)，那時春寒料峭，她穿一件厚厚的羽絨服，整個人看起來圓滾滾的，帽子上一圈白色的絨毛簇?fù)碇哪?，可愛極了。上個月，她拖著巨大的行李箱回來了，整個人瘦了一圈，腰身那里，卻奇異地鼓起。她懷孕了。她不到二十歲，才上大二。

    “嘟——”一陣尖銳的鳴笛聲響起，我抬頭，看到一輛車向我迎面駛過來，車燈刺得我眼睛差點(diǎn)睜不開。我罵了一聲，轉(zhuǎn)動方向盤，那輛車很快從我旁邊疾馳而去。我看向前方，路上空蕩蕩的，他不見了。

    他不可能比我開車還快，我略一思忖，就掉頭回去。果然，在路邊看到他。自行車停在一邊，他的影子被夜燈拉得長長的，從紅磚地的邊緣折斷，跌下來，落到我前面的水泥路上，被我的車輪碾過。我行駛了七八米，踩剎車，把車停在路邊。

    他只顧和別人說話，對我的存在一無所知。我下車，將身體隱藏一棵樹后面。這里沒有路燈，樹的主干又粗，足夠我很好地掩藏自己。

    我這才看清楚，和他說話的是個抱著嬰兒的女人。

    “現(xiàn)在才下班？”女人說，一邊拍拍懷里的嬰兒。

    “是的，剛交接完?！?/br>
    “也很辛苦嗬，一天上十二個小時的班?！?/br>
    “其實(shí)也還好，不是連續(xù)上這么久。中午吃飯，可以休息一個小時，晚上吃飯，又可以休息半小時，算下來，一天工作十個半小時，也不算很辛苦。要說辛苦，你一個人帶孩子才辛苦呢，一周七天，全天無休。”

    女人笑了笑：“無論如何，十個半小時也很長，要是上晚班的話大概會好點(diǎn)吧，晚上時間過得快，很快就到下班的時間了?！?/br>
    他搖搖頭：“我還是喜歡上白班，公司有食堂，可以包兩餐，伙食不錯，還可以省不少錢……”

    熱浪一陣陣往我身上撲，我煩躁地點(diǎn)燃一根煙。紅色的火點(diǎn)明明滅滅，越來越小，眼看它就要熄了，我狠狠吸一口。那煙火似垂死掙扎般，簇?fù)碇黄穑绲牟糠趾芸煊种匦氯计鹆?。我把它摁在樹身上，又用力在粗糙的樹皮上轉(zhuǎn)邊圈，看它徹底暗下去。

    呵，這樣一個人，拿兩千塊的工資，連吃飯都想著蹭公家飯去省錢的人，這個一無是處的人。

    我恨不得掐死他。

    嬰兒的哭聲傳過來，女人說：“天太熱了，我先回去，你累了一天，也早點(diǎn)回去休息?！?/br>
    “好的，那再見。”他朝女人揮揮手，又握住小嬰兒的手搖了搖，然后跨上車。

    見他離開，我扔掉手中熄滅的香煙，鉆進(jìn)車?yán)?，繼續(xù)跟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