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之上,鋪蓋的,是陰謀做的云頂,白骨壘的玉臺。
宮中傳出了消息,說是陸昭儀有了身孕,自五皇子之后,這十幾年間,皇帝一直沒能添上這一兒半女,雖有過兩個公主,都不足周歲夭折。 因此陸昭儀有孕,龍顏當(dāng)然大悅,下令,要在明年開春,增設(shè)文科春闈,這是大恩典。 按慣例,文科春闈,三年一度,去年才開過,本來還有兩年才能再考,現(xiàn)下加設(shè)這一回,多少寒門苦讀之士都要潸然淚下,多謝這位素未謀面的昭儀娘娘。 有人開心,自然有人憂心,溫亭云大約做夢也沒算到陸家運氣能這么好,前腳陸叔伯才去了越州,后腳他家的女兒就在后宮懷上了皇嗣。陸家的人搖擺不定,陸昭儀雖對皇后恭敬,卻也不像是任驅(qū)使的模樣,人算不如天算,眼下這多事之秋,竟又眼底生憂。 現(xiàn)下東宮就要迎上一位伯爵千金做正妃,收了他們想要的南方糧與軍,中書令前方已丟了三元“大將”,五皇子一黨這次是大大折了一次力量。 這邊卻又冒出來一個有了身孕的陸昭儀,皇帝為她增設(shè)春闈,哪里有那樣簡單。都是千年的狐貍,別人看不出,溫亭云難道還能看不出天子的心意? 這是在試探呢,一旦這位昭儀誕下的是皇子,這后宮的天色,怕是要大變了。 溫家的人不該忘記,當(dāng)今這位陛下,是如何處心積慮,機關(guān)算盡,狠戾果決的手段,才坐上的今天那把椅子。 明堂之上,鋪蓋的,是陰謀做的云頂,白骨壘的玉臺。 他如何老邁,都不至于任人制衡,威脅,何況,他還沒到真正老邁的時候。溫亭云老馬失蹄,算錯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那便是君心。 太子的婚儀將至,忠平伯府中沒有主母,因為先夫人家中是武林中人,所以連一些可依靠的姨母也不曾有過,只能由翠翠這半大的姑娘,并幾個掌事mama與大女使,在新婦的私事多上些心。 就是這樣,忠平伯府的人不夠用,竟然連瞿牧齋也給驅(qū)使了,他那匹矯健的白馬,叫逐光,上陣殺敵都是一等一的戰(zhàn)馬,這幾日也“屈尊”了,在胭脂鋪子,首飾鋪子,織造府,與忠平伯府之間,輾轉(zhuǎn)奔波。有一日翠翠竟然要給逐光套上板車,夏小蟬眼看著瞿牧齋臉都黑了,急忙給攔了下來,接下來幾日都不見他來府里,竟然生氣了。 后來皇帝再開春闈的事貼了告示,就借著這茬,夏小蟬托人帶話,說要請教他,另外還請他來驗驗他的槍,這才來的府中。 來時已經(jīng)一如往常,看來他也在等那臺階下。翠翠知道自己錯了,殷勤地叫小廚房準(zhǔn)備了點心,雖然最后也都是她吃的最多,不過心意到了就好了。 請教是真,驗槍也是真。從瞿牧齋先前教過他,他就用心練了,每日一輪劍,一輪槍,勤奮得宮城子以為明日太陽要打西邊出來?;蛟S是因為活動得勤奮,夏小蟬也確實長高了一些。 瞿牧齋看他耍了一遍槍,真誠地鼓了掌。夏小蟬便不好意思起來,問他如何,瞿牧齋說,已經(jīng)很不錯,下次可以上新課了。夏小蟬心滿意足,擱了木槍,三個人一道來喝茶。 飲過了一盞茶,才靜下來聊聊京中的事。 翠翠知道那陸昭儀懷了孩子,陰陽怪氣極了,念道:“這下好了,上次那渾小子該更猖狂了,別再見他,能聽他吹自己明日入主禁中了。” 夏小蟬聽了發(fā)笑:“哪兒有那么夸張,翠翠你還挺記仇?!?/br> “哼,小人得志…我這叫看不慣,不叫記仇?!?/br> 這確實是實話,那孩子小小年紀(jì),便那樣耀武揚威,說句難聽的就是狗仗人勢一般,其實夏小蟬也不喜歡,不過個人有個人的日子,他說不出那樣嫉惡如仇的話,所以不跟著罵,眼睛瞥向瞿牧齋,見他似在思索什么,并不說話,于是問他在想什么。 瞿牧齋這才回過神來,飲了口茶,回道:“我想,陛下這次春闈,應(yīng)該是別有深意?!?/br> 翠翠把玩著茶杯,不以為意道:“能有什么深意?天家喜事嘛,這有什么可奇怪的?!?/br> “陸昭儀有孕不是意料之中,可前面才為太子選妃,后面就為昭儀有孕設(shè)了春闈,我想,陛下或許是有意警告中書令與溫貴妃?!?/br> 翠翠若有所思,問道:“你的意思是,如果陸昭儀誕下皇子,陛下很可能要抬她做妃,這樣后宮之中,溫貴妃便不再是那個最特別的?” 瞿牧齋點了點頭:“雖然只是我的猜測。” 夏小蟬并不熟悉當(dāng)今后宮嬪妃制度,可是跟著瞿牧齋與翠翠的話,捋了捋,也能明白上個七七八八,這倒叫他想起之前的事來。 “誒,那這個昭儀娘娘的哥哥,不是去越州做節(jié)度使,支援敢將軍去了?照這個說法,若是這次前方能傳來捷報,這位陸將軍大約要高升了呢?!?/br> 翠翠聽見夏小蟬的話,也是恍然大悟,撲閃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不由感慨:“瞧瞧,真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怪不得爹爹寧愿門庭冷落,也不摻和這些破事,現(xiàn)下青姐就要嫁入東宮,我看,很快爹爹也要被扯進(jìn)這些破事兒了?!?/br> 瞿牧齋提醒她:“忠平伯大人應(yīng)當(dāng)早就被牽扯了進(jìn)來,不然五皇子也不會想著來議親?!?/br> 這話說得,好像已經(jīng)重傷還橫插一箭,翠翠用力擠了擠自己的臉,她是郁悶,卻看著可笑,夏小蟬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翠翠輕瞥了他一眼,專心生起悶氣來。 瞿牧齋再缺根筋也自覺說錯了話,蹙著眉飲了口茶,卻又不知說什么好,只好看向夏小蟬。 天底下大約也只有夏小蟬能知道,他那表情是在求助,不會特別懇切,只是若無其事似的,緩緩看過來,神色如常,幾乎毫無變化,但是根據(jù)時間,地點,事件,以及氣氛,夏小蟬便能判斷得出,那確實是瞿牧齋在求助。 夏小蟬眨了眨眼睛,示意他知道了,但還不知道怎么辦。忽然,他極不自然地劇烈咳嗽了兩聲,嚇了翠翠一跳,問他嗆了茶了還是如何。 夏小蟬得逞,擺擺手說沒有,繼而笑盈盈地扯了話題:“聽說青姐的喜服做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很好看?” 講到這個,翠翠便得意起來,萃文青的首飾,喜服,還有一應(yīng)新嫁娘所需之物,都是她親自去盯著準(zhǔn)備的,忠平伯府的馬車這輩子怕沒用過這么勤快,連車夫的月錢都漲了兩倍,七巧有回拿衣服回來,說看見后門看馬那來福,眼睛都摳摟了。 小姑娘擱下茶杯,果然神采飛揚道:“那是當(dāng)然的,你也不看誰是監(jiān)工頭子?那織造府的張內(nèi)官,近日一見到我,那都頭疼了,可我也是沒辦法啊,我們家的女兒,一輩子就嫁這一回,不得上點心嗎?再者,又是沒有母親大人在堂的,自然要更用上十二萬分小心,不能讓別人家看輕了我們家這孤女寡父的?!?/br> 夏小蟬聽了她這一氣兒話,別的不懂,只疑惑道:“孤女寡父?有這個詞嗎?” “噯!大丈夫不拘小節(jié),不要糾結(jié)這些小細(xì)節(jié)?!?/br> 一劫化解,瞿牧齋也迎合著氣氛也點了點頭,看了看天,忽然道:“聽說,最近京中要下雪。” 夏小蟬詫異:“往年都要元月才下呢?!?/br> “農(nóng)戶是這么說的?!?/br> 只有翠翠聽了高興地拍手:“那可真是太好,下雪天可以打雪仗玩兒!” 夏小蟬笑道:“燕京哪里下得起那么多雪,捏在手里,一下就化了?!?/br> “沒有,你忘記了,小時候有一年也是天寒得早,初雪也早,那年的雪一連下了好多天,打雪仗綽綽有余,還能堆雪人。” 這話一說,夏小蟬才漸漸想起來,確有那樣一年,如今年也能像那年一樣,能打個雪仗,堆個雪人,應(yīng)當(dāng)會是個有趣的冬月。他雙手托著腮,也望向天空,那里白茫茫一片,仿佛已經(jīng)堆滿了雪,只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