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縱橫朝野的老臣只順從地持著他的笏板,那節(jié)最硬的脖子也不過是折著。
邊關傳來軍報,遼東阿氏大將軍阿爾其多率兵強攻,已經(jīng)殺到離人關外二十里處駐扎,天子大怒,問責敢少游督邊關戰(zhàn)事,為何督到如此地步。 敢少游傳書回京,稱軍糧遲遲不到,軍中短糧,將士們無米果腹,是以至此。此話一出,震怒朝野,有諫官直言,邊關糧草事乃戶部失職,應立即查辦。戶部尚書哪里敢認,直道是大冤,糧款分明早早就撥了下去,邊關戰(zhàn)事那樣吃緊,事關國家社稷,如何敢短那一毫一厘。 是以竟然將此事牽扯到忠平伯的頭上,因忠平伯去歲承令,兼鎮(zhèn)南治粟御史,買米糧,要經(jīng)他萃熹之的手。天子問責,萃熹之稱是他失職,可在治他的罪前,他還有本啟奏,于是呈奏,參春江府刺史曹景中,與太安府刺史溫成克扣軍餉,以權謀私之罪。 軍餉自江南府與江北府發(fā)出,路途遙遠,經(jīng)諸多州府,終到邊關,卻在途中遭此二人層層剝削,是以至邊關,軍餉竟只六成,無論途中多雨又或是何緣故,此中為此二人所貪,至少足有三成余,后方戰(zhàn)事吃緊,前方卻在克扣糧銀,此等大不義大不忠之行,當須嚴懲。 此二人中,太安府刺史溫成,是中書令溫亭云的第二個兒子,即溫貴妃的弟弟,早年在殿前都指揮使司做過小差事,甚不得重用的,后來是他jiejie替他捐的這個官,因是貴妃的弟弟,又是陛下寵愛的鑒明君的舅舅,如何都要給兩分薄面,所以賜去太安府做太安刺史,望他感念皇恩,好好為天家辦事。誰知道這紈绔子弟,實不堪用,見錢眼開,竟然膽大包天做起克扣軍餉之事。 而那曹景中,更是與中書令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明元二年的狀元,是他溫亭云門生,由他溫亭云保薦去的春江府做刺史。 一紙諫文,與一朝宰輔有如此關系,皇帝心中自然明白是如何一筆爛賬,卻又不好發(fā)作,于是只貶職查辦二人,令戶部尚書與忠平伯繼續(xù)督糧草事,無論如何,快馬加鞭運過去也罷,就近采買也罷,皇帝的原話——就是給我爬著運過去,也要盡快給邊關補給。 那位縱橫朝野的老臣只順從地持著他的笏板,那節(jié)最硬的脖子也不過是折著,白眉之下耷攏著的眼睛,看不清神色,仿若沉睡的老獸。 這諫言,就是折的他中書令的臂膀。溫家與后宮那溫貴妃,五皇子,不過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罷了。如此一來,萃文青與鑒明君的婚事也只能就此擱置,溫亭云是明白人,若在此時,非要成就這門親事,先不必說前面的賬,首先難脫結黨營私之嫌,不必在此時討這個嫌。皇帝的氣兒不順,暫且讓他順兩日再說。 內(nèi)侍官高聲宣了退朝,瞿東籬與萃熹之才并行步出朝殿,瞿牧齋見他們出來,合手執(zhí)禮,萃熹之見了驚訝,笑問今日怎么是公子侍書,瞿東籬隨口回說,是宮少莊主不在,所以帶他來聽聽朝事。 瞿牧齋正要告禮,余光瞥見一位須發(fā)并白的老臣緩緩踱出,他的手還護在面前,那人輕輕一瞥的眼光卻似一只老厲的禿鷲,冷靜,陰鶩,敏銳。 “牧齋?” 瞿牧齋不露痕跡收了眼神回來,繼續(xù)向他父親請示:“父親大人見諒,可否許我先行一步?!?/br> 瞿東籬沉吟間,與萃熹之相識一笑,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知道他一定是趕往忠平伯府,便沒有多說什么,放他去了。 瞿牧齋出了宮門,果然策馬直奔忠平伯府,要第一時間將今日早朝之事說與翠翠和夏小蟬聽。誰知道夏小蟬都沒起,還在同周公吃飯。翠翠倒是起得早,于是二人便一起去揪夏小蟬起床。 宮城子有事出門,也不知哪日回來,所以早上不練功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雖說夏小蟬還是會練,卻敵不過貪睡,便要比尋常多睡上一個時辰才出晨功。 房中靜謐無聲,偶有鳥鳴,晨光透過窗紙,化在夏小蟬的臉上,他下意識擋住了眼睛,咂了咂嘴,似乎夢見吃什么香的,正入迷,剛翻了個身,卻被一聲驚雷似的叫聲給喊醒了。他嚇了一跳,狠狠發(fā)了個抖,半坐起來,望向被踢開的房門,卻瞧見是翠翠,立時又睡眼朦朧起來,裹著被子竟然又瞇起來了。 他這個貪睡的脾性,就是投胎做兩輩子人,不知道能不能改。翠翠提著裙子小跑來他床邊,笑聲如鈴,就是要鬧他:“哈,夏小蟲,你可被我逮住了,不好好出晨功,睡懶覺呢!” 夏小蟬眼角困得出淚,只含含糊糊回她:“出的出的,再睡一會兒,一會兒,一……” 說著說著,打了半個哈欠,又沒聲兒了,翠翠一臉苦笑,回頭對瞿牧齋說,舅舅不在,還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起來呢。瞿牧齋不知道練武的孩子,竟然還有如此貪睡的,心里有些好奇,也抱著臂來到床邊,俯身看看,果然瞧見他雙目忻然閉著,雙唇微張,確是熟睡之姿,還真是個難得的“練武奇才”。 不過想來,這個年紀貪睡,也不是什么罕見事……瞿牧齋略頓了頓,想著試他一下,于是輕咳了兩聲,夏小蟬紋絲未動。他看了一會兒,便對翠翠說:“不如你我去吃杯茶,一會兒再來叫他。” 翠翠一臉不嫌煩地擺了擺手,對外喊了聲七巧,小丫頭應聲現(xiàn)身,她便有模有樣吩咐起來,叫她去廚房要碗雞絲粥來,記著,一定要多些雞絲,少些姜的。 七巧喜盈盈領了令去了,不消片刻便捧著粥來復命。 瞿牧齋心中猜疑她不會要用食誘,如果真的困極了,誰還管吃——他順著那粥看過去,略有些目瞪口呆,沒想到這法子這么管用? 翠翠才剛拿在手中,碗都還沒湊上去,床上的人便有了動靜,閉著眼先是嗅了嗅,念道著什么這么香? 翠翠引誘道,雞絲粥呀!夏小蟬果然立刻睜了眼,爬起來就要端粥喝。翠翠才不給他,鐵了心要逗逗他,所以端著粥站遠了,一本正經(jīng)告訴他,要起了身,練了功,才有得吃呢! 一碗雞絲粥,兩分陽間光,真是好不容易才從周公那邊叫回這位的魂。夏小蟬這才看明,原來瞿牧齋也在,于是也顧不上什么粥不粥的,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穿起靴子,口中竟說,不吃了不吃了,還要練功。 翠翠知道他一準害臊,笑道:“行了行了,今天就別練了,青姐的婚事吹了,我叫七巧把早點擺到園子里,咱們邊吃邊聊?!?/br> 瞿牧齋詫異:“邊吃邊聊?” 翠翠不疑有他,爽快回他:“當然邊吃邊聊啊?!?/br> 食不言,寢不語,似乎在此并不受用…… 翠翠頭也沒回,帶著七巧先出去了,夏小蟬手忙腳亂系著腰帶要起身,忙慌慌要跟著,卻沒成想一頭撞在瞿牧齋身上,這是還沒醒全呢,于是更不好意思,連說幾次失敬。瞿牧齋順手扶他,也無奈起來,只叫他小心些。 兩個rou包子下了肚,夏小蟬也總算聽明白了。 翠翠擱了勺子,開心得直鼓掌,大快:“可算回了這樁倒霉親事?!?/br> 倒是夏小蟬,察覺到此中似有玄機,抹了抹嘴上的rou油,疑心道:“可是翠翠的爹與敢將軍是那樣的舊識,如何這樣的事,竟然一直沒發(fā)與朝廷知曉呢?” 瞿牧齋正要解釋,就看夏小蟬滿手油污,不覺蹙眉,從懷中抽了一方帕子遞給夏小蟬,夏小蟬道了謝,小心使用起來,他才繼續(xù)說到:“我也想到這里,中書省雖可壓著地方上書不奏,可敢將軍在朝中也不是沒有至交,比如忠平伯大人,大可一早庭上直諫,可若要說是偏偏等這個機會來退親,也太說不過去,軍中短糧是大事,忠平伯大人同敢將軍都是忠良,不會拿此事來謀算?!?/br> 夏小蟬抓著帕子深思,反復品他嘴里的包子味兒似的,反復嚼瞿牧齋帶回的那些消息,忽而靈光一現(xiàn),緩緩道:“會不會…會不會是軍糧其實并未短到無法應戰(zhàn),這個事情并不著急呢?或許是……或許是,有什么……別的事情?” 夏小蟬無法猜的更細致,因為他也不清楚朝堂那些事情,只能說個大概。瞿牧齋看他的樣子,若有所思,微微頓首,忽然想起什么,方才開口:“前不久,我聽父親說敢將軍上表,參過越州節(jié)度使顧靈安,提及他援兵拖沓,軍紀散漫,不是邊城守將之才,應查他瀆職,可是圣上按下了,沒發(fā)落此事。” 這回,翠翠也聽明白了,她伸出一指在空中畫圈兒,似乎要把這些線索串起來,總結道:“所以,你們的意思連起來就是,貪污雖然屬實,可是前方軍糧并未短缺至斯,敢將軍想秉的,其實是查處越州節(jié)度使顧靈安一事,可是……這顧靈安到底有什么特別的?要布這么大一局棋?” 夏小蟬自然不知,于是只老老實實,聽瞿牧齋的分說。 “顧靈安從前在殿前都指揮使司做過僉事,是我父親的僚屬,兩年前娶了殿下的三公主,同年遣他做元燕邊城越州節(jié)度使,封了平信將軍。說來……”瞿牧齋思索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似乎有些不確定,“他應該也是殿下欽點的武試榜眼,還是探花…也算是天子門生?!?/br> “三公主?這三公主的母妃,若我沒記錯…”翠翠默默思索片刻,忽的一拍手,柳暗花明起來,“??!三公主的母妃不就是溫貴妃?哎呀,弄了半天,全是他們自家人,怪不得呢,原來是他呀,我想起來了,三公主大婚我還去吃過酒呢,可那時我還小,所以記不得了?!?/br> 夏小蟬漸漸也從迷霧中摸到路來,明白過來:“原來如此…只是邊關戰(zhàn)事不知是否要緊,聽起來怪緊急的?!?/br> 瞿牧齋松了口氣,道:“邊關戰(zhàn)事一向吃緊,我想敢將軍既然還有心思處理這些事,想來他一定早就想好對策破敵?!?/br> “有理有理。” 夏小蟬連連點頭,又想到瞿牧齋如此知之甚廣,又不免感嘆起來:“瞿衙內(nèi),你懂得真多,分析時事也是頭頭是道,真是厲害?!?/br> 翠翠聽了,連用手戳他逗趣:“哎,夏小蟲,我看你現(xiàn)在簡直就是馬屁精了,還是專夸他瞿牧齋的馬屁精,他說什么做什么,你都覺得厲害,你呢,你什么時候也能厲害厲害?” “我啊……”夏小蟬撓撓頭,勉為其難道,“我的話…再過兩年吧?” “你啊——” 倒是瞿牧齋,聽他這么說,便飲一口茶,不動聲色道:“如能勤勉,一定大有進步?!?/br> 夏小蟬一聽,便知曉他是在說自己睡懶覺,于是臉上又紅起來,半張臉埋在桌子上,被手中的帕子掩住,聲音嗡嗡的像蚊子叫一樣?。骸拔視诿愕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