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簽完字,那人很快走了。喬南鏡坐到椅子上,還在一個字一個字讀他留下的副本。他左看右看,腳不時動動,似乎怎么都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姿勢,靜不下心裝不進腦還要硬捱。 費忱從他手里抽走紙,說:“這是保密文件?!?/br> 他說得輕描淡寫不冷不熱,喬南鏡臉頰連到耳根漸漸紅起來,嘴唇嚅動轉開臉道:“對不起,我沒有想偷看……” 眼角余光瞥到貓又揮著爪子在桌上躍躍欲試,喬南鏡想起他帶來的東西,趕快揪住了它放到地上。 “費忱,我買了蛋糕?!?/br> 綢帶蝴蝶結要漂亮就得松松地系,很輕一扯就散了。喬南鏡把盒蓋向兩側翻開,綿密的甜香和清淡的果香混得恰到好處,他翕動鼻翼深深嗅了嗅,說話的語調重新輕快起來,“裱這個粉紅色洋桔梗的奶油很好吃的,有草莓果醬?!?/br> 這家蛋糕店基本全是預訂制,味道好還漂亮,生意不差,所以挺端著的,什么紙碟或者蠟燭等一概不配備,金屬蛋糕切刀是老板娘和喬南鏡熟送的。這柄刀挺有質感,光澤感強又不厚笨,燈將它映得雪亮,反射的光一簇一簇向兩側斜逸,有些刺目,費忱微微瞇起眼,用力捏了捏眉心。 他點來湊數的估計是香薰蠟燭,氣味雖然淡,桌子上擺著離得太近, 鼻腔連到眉骨整塊都牽連著隱隱酸疼,就和冬天吸多了冷空氣進入室內乍暖時鼻子的感受相似,十分不舒服。 喬南鏡自己估計也這么覺得,快快地偷瞧他一眼。 “沒有蠟燭,只能用這個,費忱,你許一個愿,快點把它吹掉?!?/br> 吹蠟燭許愿這種事,費忱長到五六歲有了自己的思考后,就再也沒干過。把希望寄托在縹緲的燭光里,于他而言是蠢到讓人發(fā)笑的事。 燈被喬南鏡拉了,除了漏進來的月光,就只剩蠟燭這一片亮。他挨得很近,把燭光攏在兩手間,紅沒褪去的臉映在橙色之中,透出朦朧的珍珠粉柔光感;臉頰上有很細很薄的絨毛——眼睛看到,手心就感覺到一種極淺的、暖呼呼的微癢——,在被他輕輕的呼吸吹得飄忽的光里顯得招搖。 費忱撇開眼,說:“我沒有愿望?!?/br> 一開始喬南鏡眼睛睜得大,似乎不相信,過了會兒小聲笑問:“那、送給我行不行?”費忱看他,他不好意思地抿著嘴唇,又道,“因為別人跟我說,一次不能許太多,貪心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可是我愿望好多啊,自己過生日許不夠?!?/br> 費忱的視線一動不動,喬南鏡漸漸垂下眼,也不攏著光了,支著手肘捂住自己下半張臉,露出一對睫毛撲閃的眼睛,手指縫間則露出紅。 “我知道你覺得很幼稚?!彼穆曇舯皇终普种?,聽來與平常的清脆迥異,有點靦腆的沉悶,“可是就算是心理安慰,也很開心的?!?/br> 亮得發(fā)黃的月亮浮在窗邊裝了水的盆里,貓的腳好奇點了點水面,月亮便皺了、碎了,漣漪消失在盆沿,金色點點又逐漸拼回一輪明光,費忱說:“許吧。” 費忱不在意生日,不過就是普通的三百六十五分之一而已,非要說,比起他自己,對他爸媽的意義或許更深刻。喬南鏡這么大費周折,他不認為有什么必要;可是讓他說點嘲諷的話,嘴巴卻也并不肯聽從。 他看向閉著眼睛的喬南鏡,指甲用力掐著rou,手心里一直沒完全消失的癢意仍然復又鮮明。 * 喬南鏡差不多每天白天放學都要去看貓小丘,然后趕回學校繼續(xù)上晚自習。 他跑來跑去很開心,費忱沒那么多時間天天替他留門,最后嫌煩,給了他個小鐵圈,串著一把院門的十字鑰匙,和一把大門的一字鑰匙,都閃著嶄新的光,只是因為都是銅黃色,這光很溫柔。 周六晚上費忱從護理院回到家差不多十點半,喬南鏡自然已經走了,門口亮著一團薄得透明的暖黃色。 這聲控燈是喬南鏡帶來的,他說“費忱,在門口舉著手機對鎖眼好麻煩呀,我可不可以裝一盞燈”,費忱沒說不行,第二天這燈就安在門框頂上了。它的瓦數不高,拿光明侵占夜色的地盤,并不是氣勢洶洶一瞬間照得雪亮,而是無聲無息地,輕柔、舒展地散發(fā)光芒。 貓就躺在窩里,聽見門的聲響,抬起頭,耳朵懶洋洋地一抖。 費忱從來不覺得孤獨,可神奇的是,沒有孤獨感,也不影響他知道家里有時可能會有一個喬南鏡在等他時,心中那種怪異的鼓動。很多時候情緒不受主觀意識催生——它們就是自己發(fā)生了。 桌上放著一個挺大的藍色系馬賽克高花瓶,插著深藍色淡紫色的穂狀花簇。不必提,這自然也是喬南鏡的杰作。 這種閑情就像雪水兜頭倒在費忱腦子里。 喬南鏡在他生活里出現得太頻繁,留下的痕跡也太多。他的入侵也并不氣勢凌人,只是反應過來時,早已經哪哪都蒙著他那種獨特的柔光色調。如果不及時止損,以后只會節(jié)節(jié)敗退。關于這點費忱十分清楚,他已經有過失敗的嘗試。 “費忱,花要換水噢” “不要讓小丘碰,有毒的,它要跳上桌,你就對它比個×,它就明白啦” 流浪貓大部分很野,不野沒法生存。這只也差不多,現在不用再為飽腹發(fā)愁,它便精力過剩地成天上躥下跳,但費忱只要瞥它一眼,它馬上知道哪些事不被允許,再沒上過桌。很多時候它只在喬南鏡在場的時候人來瘋,喬南鏡教訓它,它不再犯,喬南鏡還當他自己訓貓有方,巴巴地教費忱對著它的鼻子比叉。 喬南鏡就像一種自動適配萬事萬物的完美濾鏡:經過他的影響,一切都會變得輕盈;可他如果不在,這種虛幻的美麗就消失了。 “費忱,你有沒有看見我的消息呀?” 手機里傳來的聲音有點模糊,還有點悶,費忱閉上眼睛,說:“看見了。” 那邊小聲嘟囔:“那你要回我一下嘛。” 費忱把電話界面往上一滑,轉到微信的頁面,給他發(fā)了個“好”,又說:“回了?!焙芸炻牭剿岷偷妮p輕笑聲。 靜了會兒,喬南鏡說:“費忱,今天有人跟我表白哦?!?/br> 費忱沒說話。 “我說我有喜歡的人啦,她就哭了。 “我也想哭,因為我也好可憐。 “過兩天要來臺風了,我可能就不能去找你了。” 喬南鏡的愛講話和不愛講話都是相對的,對著費忱,他好像可以一個人嘀嘀咕咕講很多,可講著講著,聲音漸漸低下去,費忱聽了會兒,對面只剩下綿長的呼吸。 有幾分鐘,費忱沒掛斷。 天還有點熱,這通電話接得時間長了,手心攥得手機背微微發(fā)燙。 二十七分鐘三十四秒。費忱從沒打過那么長時間的電話。 ——他也很少失眠。現在身體的疲勞促使他閉著眼睛,精神還在活躍。 強勢的秋臺風刮起來,大雨肆虐,喬南鏡說家里接送他上下學,他沒法來,讓費忱記得給小丘的糧食里拌上他買的鈣片。 可到第三天,周六,他穿著件明黃色的雨衣,踩著一對深藍色中幫的點點雨靴出現在門口。雨衣帽子把他的大部分腦袋裹在里面,只露出淋了一片雨的笑臉,穿五分褲的小腿上已經有不少雨水。 “你看?!彼e起藏在雨衣里的西瓜,“我雕的,好不好看?” 西瓜皮上有個怪模怪樣的動物,費忱沒看,直接把他拉進門。 喬南鏡笨手笨腳的,解雨衣扣子時還擔心放在桌上的西瓜,時不時看看它有沒有滾落地的趨勢。 脫得不專心,那抽繩勾到了他扎了個揪的發(fā)圈,他搖頭晃腦地慢慢解,費忱走過去,直接把他發(fā)圈摘了弄開。 他后邊的齊肩發(fā)全散開,劉海沾了臉上的水,變得濕乎乎一縷縷,喬南鏡也不在意,隨便往兩邊耳后一卡,露出剛淋過雨所以特別白、吸飽了水顯得十分清透的整張臉。 喬南鏡抱著那個三四斤樣子的西瓜,還在說:“這是小丘?!?/br> 西瓜皮上那個東西除了長了四條腿,完全看不出有貓的影子,費忱實話實說:“不像?!?/br> 喬南鏡的笑容一點不減。 他并不在乎好不好看。爸爸mama去外地參加婚禮,家里沒人,他能來找費忱,他就高興;再說他對自己的垃圾技術也很有自知之明。 西瓜對半一刨開,清甜氣味很快彌漫開。 “費忱,我要一個勺子?!?/br> 費忱拿給他,他接過去,挖了最中間很大一塊rou,放進小碗里仔仔細細撥掉籽,推到費忱眼前,然后自己挖著那半盆西瓜吃。 瓜瓤透著熟透的深紅,窗光一映,也罩上了濾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