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謝赦在內書房外候著的時候,就聽見房里重重的咳嗽聲。想來陛下在群臣面前還要端著樣子,私下里已經(jīng)病得很重了,那咳嗽聲像是寒天里老鴉的叫聲一樣嘶啞,又帶著些許黏稠,不得不讓人懷疑里面的人是把胸腔里的血都咳出來了。 領路的小太監(jiān)一溜煙小跑進去通報了,出來的時候身邊跟著景弘帝身邊的總管太監(jiān)孫公公,孫公公一面用拂塵的手柄輕輕敲打小太監(jiān)的腦袋,一面連聲數(shù)落道:“到底還是新來的青瓜嫩蛋子,連謝大人來了都不知道趕緊領進來,還要他在外面干等?!毙√O(jiān)不敢伸手去捂腦袋,“哎喲”了一聲,陪著笑臉迭聲求饒道:“師父,我知道錯了。” “謝大人久等了。”孫公公見到謝赦,當即把拂塵收了回來。 “不當事,”謝赦笑著拱手,“面圣前要通傳本就是老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往日謝某承蒙陛下抬愛才一次次地破了規(guī)矩,今日只當又學了一次為人臣子的本分?!?/br> 孫公公領著謝赦進了內書房,而后退出來輕輕掩上門。 “學著點,怎么做到與人為善,要有點眼力見,”孫公公看著正眨巴眼睛的小徒弟,手松松握拳在那額上敲了一下,像是要把那不開竅的腦袋瓜打到開竅,“謝大人那么有才干,又高居百官之首,更兼得圣上隆寵,尚且對陛下身邊的人和和氣氣;陛下這還在呢,有些人不過仗著是劉皇后的母家人,也敢對陛下身邊的人耍臉子,在宮中橫行得跟個螃蟹似的,遲早有一天要出大事。” 雖是炎炎夏日,內書房里卻連一盆冰也無。景弘帝裹著尋常人秋天才穿得到的輕氅,正坐在書桌后的椅上吃藥。 “參見陛下?!敝x赦將將要叩拜下去,景弘帝便放下藥碗起身把謝赦扶起來了。 “朕同你之間,私下處著的時候,不需要那么多規(guī)矩,”景弘帝又咳了一聲,“坐吧?!?/br> “陛下的身子如何了?”謝赦在景弘帝面前坐了,“臣新尋了兩支百年老參,雖然不如宮里的好,但也是臣對陛下的一份心意?!?/br> “朕心里清楚你和別的人不一樣,是真的關心朕,東西你自個留著吧,”景弘帝嘆了一口氣,“知道叫你來是為了干什么嗎?” “知道,”謝赦放輕了聲音, “是為了柳淑妃的廟?!?/br> “不錯,柳淑妃早逝,她的廟是朕親手選的,在江南,在她魂牽夢縈的地方,”景弘帝的眼神有些放空,突然微笑了一下,“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想讓你見見她?!?/br> 謝赦心中不動,他早就去過柳淑妃的廟了。紅磚綠瓦,朱紅的柱子,玉石雕刻的人像,高高的金塔上奉著柳淑妃的一綹烏發(fā)和她身前最愛的一枚玉佩,那玉佩看上去是殘缺不整的,只有一半,然而懂行的人都清楚,只有兩枚互嵌互補的玉佩合在一塊,才是一塊完整的玉佩,就像是太極圖的陰陽兩極。景弘帝在柳淑妃仙去后,差人找那玉佩的另一半找了許久也沒有找見,尋了伺候在柳淑妃身邊的人問了,也只說“不知道,許是娘娘弄丟了吧”,景弘帝不愛殺人,縱是氣極,也不過叫人打了這些侍女幾板子遣出宮去。 柳淑妃會喜歡這座廟嗎?她生前最想做的就是離開金碧輝煌的牢籠,然而死后她的尸骨仍埋在皇家陵墓,只有一綹烏發(fā)回到了故土,卻仍被束之高閣。她眷戀過江南水鄉(xiāng),也向往過塞外風光,但她終究被埋葬在了這京城里。 謝赦笑了一下,“陛下想叫我去做的事,臣必當盡心竭力。只是…” “只是什么?”景弘帝看著謝赦。 “陛下將如此重要之事交付于臣,臣恐怕有些人心生不滿?!敝x赦低頭做誠惶誠恐狀。 “他們若是不滿,叫他們自來找朕,”景弘帝哼了一聲,重重一擺手,“謝愛卿可要留下來一塊用膳?” “臣很想陪陛下一塊用膳,然而家中內子高熱不退,臣十分憂心。”謝赦知道景弘帝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怪罪他,他想起出門前林鯉皺起的眉頭,臉上的擔憂從假作的變?yōu)榱苏鎸嵉摹?/br> “既如此,朕就不強留你了,”景弘帝是個情種,見到有情人落難總不忍苛責,“我派一個太醫(yī)到你府上給你夫人看看?!?/br> “謝陛下?!敝x赦站起身,躬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謝赦回到謝府的時候,林鯉已經(jīng)醒了,蔫蔫地靠在床邊,臉色蒼白,眼睫微垂,沒什么精神的樣子,但是燒已經(jīng)退了。 “這就是內子,”謝赦對跟著自己回來的太醫(yī)說道,“勞煩你了,忠叔已經(jīng)去把牛伯找來了?!?/br> 太醫(yī)伸出兩指搭在林鯉的腕上,沉吟片刻,說道: “治病必求其本,藥以祛之、食以隨之。老牛他開的藥不錯,我就不重寫方子了,只給你一副溫養(yǎng)體虛的藥膳法子,謝大人還請隨我來?!?/br> “老牛,許久不見,”太醫(yī)出門,正撞上牛大夫,“過來說話?!?/br> “有什么話就直說吧?!敝x赦站在院子里的樹下,看向太醫(yī)。 “夫人中毒了。”太醫(yī)也便直說道。 “你確定是毒?”牛大夫瞪了瞪眼,“可別沒瞧仔細,耽誤了我們夫人的時間?!?/br> “是毒錯不了,”太醫(yī)搖頭晃腦,“脈象有些微跳動,容易叫人誤診為蠱,然而滯澀不通,是毒,而且是厲害的毒,夫人的筋絡已經(jīng)堵上了不少,血氣不通,就是夏日里也難以出汗,體寒易病,雖然面上不顯,我恐怕夫人連一年的時間也沒有了。” “是什么毒?有解決的法子么?”謝赦問。 “說來我好像見過這種毒,”太醫(yī)皺了皺眉,“人老不中用了,宮里齷齪事又多,忘了是在哪見到的了,只是我沒有解毒的辦法,只能想方法給謝夫人拖著罷了?!?/br> “此事勞煩二位不要往外說?!敝x赦默了一下說道。 “那是自然,謝大人放心?!碧t(yī)和牛大夫一同向謝赦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