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姣作為旁觀者，目睹了這個少年短暫、痛苦不堪的一生。

    ?其實少年的人生非常的單調，永遠都是黑白兩色，沉郁的黑色的時候就是被家暴的時刻，慘然刺眼的白色就是被迫暴露在別人的眼底，比如被同學孤立欺凌的時候。

    他的父親是賭徒，輸得傾家蕩產，甚至可以賣兒鬻女，把自己的老婆也給賣了換錢。

    等到他們好不容易從人販子手里滿身傷痕地逃出來，他就想著一定要保護好母親和meimei：少年想保護會對他笑的meimei，可是meimei淹死在了放學路上的無人問津的小河水里，少年又想保護母親，可是溫柔懦弱的母親被賭徒當成可以用來抵債出售的性工具一樣，死在了一場多人的強暴里。

    ?少年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人接連死去，其實上天并不會優(yōu)待那些無辜的、善良的、溫柔的人，也并不會懲罰那些殘忍的，冷酷的、作惡多端的人。上天是很一視同仁的，他對每一個人的幸福和痛苦都視而不見，不論這個人善良溫柔，還是殘暴冷酷。

    最愛的母親和meimei離開之后，賭徒父親被要債的逼得走投無路，把少年賣給了有虐待癖好的老富翁。他就像商品一樣，被親生父親防不勝防地打暈了送上了車。

    老富翁一開始對帶有色情味的養(yǎng)成游戲比較感興趣，允許少年去上學并且親自接送，然而沒多久就對少年在床上的不喊不叫、毫無反應漸漸的失去了興趣，他在少年身上留下了無數的疤痕，幾個月之后玩膩了就把少年一腳踢開。

    孤身一人的少年又回到學校，托老富翁的“?！保膶W費已經被交過了。然而學校里風言風語四起，都說看見了少年走上了老頭的豪車，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他是如何出賣自己的，好像他們親眼見過似的。

    他破舊的桌子上面被無數正義凜然、憤憤不平的同學用“婊子”“去死”“活該”的字眼涂滿，

    椅子被人蓄意毀壞，報廢了躺在桌子下面。少年認認真真完成的作業(yè)總會不翼而飛，而他的東西也總是消失不見，然后又出現在別人的手里，想看他惱怒的樣子。

    少年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遭到各種各樣的欺凌，由此缺課、缺考、遲到……

    而他對這一切的態(tài)度，都是默默忍受。

    他沒有力量反抗，反抗只會遭到變本加厲的暴行，命運對少年從來都不善良，在這個小地方，只有讀書，讀出去，才能有唯一的希望。對于命運的不公，他無能為力；對于周圍的惡意，他也無力改變————但是他想好好的活著。

    他的希望是如此的簡單，但是命運卻在一點一點的剝奪他所擁有的一切，他變得越來越單薄，越來越孤獨，直到一場猝不及防的大火，奪走了他最后僅剩的生命。

    少年的一生都在掙扎中度過，最后在被烈火焚燒的痛苦中結束。

    他的死去，無人問津，沒有葬禮，只有教學樓里那燒得變成灰燼、和水泥塵埃混為一體的骨。卑微渺小的，生命的離世總是這樣，孤獨又寂寞，但是這樣的一個少年，也曾在一開始會靦腆的笑著，陽光很溫暖的照在課桌上，他一筆一劃地在本子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字跡干凈又漂亮：“陸沉”。

    少年死的時候，心中有怨，心中有恨，于是就在這教學樓里化為厲鬼，滯留在這對他從不寬容的世界上。

    眼前萬千幻象散去，打開最真實的內里，混亂撤離，余下寂寥的真實。?

    這是一間光線昏暗的教室，灰白色的墻壁、布滿劃痕的黑板、完全破碎掛著玻璃渣的窗戶吹進來夜里陣陣冷風。這一整棟教學樓已經被廢棄很久了，一直在廢舊校區(qū)的角落里，所有的陳設都帶著一股時間的味道，墻上還有被烈焰啃食過的痕跡。

    暗綠色的課桌歪歪扭扭、毫無整齊可言地擺滿了整個教室。

    光線好像永遠打不到最角落的一張課桌，上面密密麻麻地寫了字，很多地方甚至是刻了字，配套的椅子被人蓄意毀壞，報廢了躺在桌子下面。那一張?zhí)貏e的桌子上面背對著趙姣坐了一個肩背瘦削的男生，他穿著洗的發(fā)白的舊校服，是最簡單的藍白相間的那種，沒有穿鞋，蒼白的腳踝在課桌下面慢慢悠悠地晃來晃去。?

    “趙姣?！?/br>
    那個男生簡簡單單地說了兩個字，聲音帶著一點低低的沙啞。?

    很顯然趙姣沒有想到會是如此平靜的打招呼，她在經過一瞬間的驚訝之后馬上反應過來，“呃，你好？”?

    很奇怪，她完全感覺不到來自面前這個厲鬼的殺意。他身上除了死氣沉沉之外，什么都沒有。

    “我叫陸沉?！?/br>
    說話間男生總是不自覺地晃著腳，冷白色的手指抓緊了桌子的邊緣，用力地抓得有一點泛紅。?

    “你應該是來找人的吧，可惜你來得有點晚，他們也不在這里，而且已經死了。這棟鬼樓里面有很多東西，它們很鬧騰，也很不甘?！?/br>
    “……好吧?！?/br>
    率先行動，還沒有把人給救下來，趙姣已經準備好回去寫個兩萬字的檢討了。

    分毫之差，生命之脆弱。

    趙姣嘆了口氣。

    “你可還有糾紛恩怨未了？”

    陸沉終于抬頭看了看眼前這個女人。她周圍有一種很奇怪的氣質，處變不驚，但是又有一點說不上來的奇異。明明在這棟鬼樓里，他是最惡的鬼，她想尋找的那兩個人，他說“死了”，這個女人好像馬上就信了。

    從這個女人進來到現在，他們的相處都太平靜了。

    簡直令人不敢相信。

    “……無，我十幾年前就死了，尋仇，早已尋好了。我死后，這棟樓怨氣越來越深，引了許多死不瞑目的人過來，他們心有不甘，不愿轉世，留在這里尋找機會報仇?！?/br>
    作為一個常年和鬼魂、死亡、罪惡打交道的人，趙姣非常清楚，在很多時候，或者說，無數時候，人性美好并不足以照亮每一處罪惡，數不清的惡人逍遙法外，一個又一個被害人產生，這幾乎是一種殘忍的悲劇。但是那些被迫自衛(wèi)的受害者，仍然有擁抱新生活的權利。

    所以她還是秉持能勸就勸的態(tài)度。

    說起來他們這捉鬼行業(yè)是越來越難做了，競爭激烈不說，要求高，工作強度大，不僅要會降妖除魔，還要會開導患者，七十二般才藝那是要樣樣精通啊。

    趙姣微微思索，道：“既然這世上再無你的仇人了，那為何不輪回呢，你留在這里越久，這些怨靈身上的殺孽在你身上的影響就越大，你越難轉世，到時候若是拖得太久了，便再也沒有機會離開了。你今生實在太苦，來世或可順意?！?/br>
    陸沉聽到這句話，渾身都氣氛以rou眼可見的冷了下來，他很慢的轉過頭來，露出清秀白皙的臉、陰郁的眉眼，帶著一點自傷地笑。

    “留在這里，也、不壞吧，我只是……有一個問題。我一直在想，但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你，能幫我嗎？”

    唉，又是一個困惑不解的少年。

    趙姣可能是平常思想工作做的太多了，耳濡目染之下，竟然就下意識地拍了拍陸沉的冰冷的肩膀，“少年啊，jiejie那不靠譜的師傅曾經曰過，人生在世，苦者蕓蕓，命理不公，無人善待，宛如泥淖，若是不能抽身，那么真正困住我們的，并不是早已經過期的任何人或事，而是我們自己不愿意放過自己罷了?！?/br>
    “過去的事情已成定局，我若是能幫你解惑，你要放下這執(zhí)念，來世去看一看之后越來越好的大千世界?！?/br>
    陸沉死死咬著下唇，抬手卻輕輕的拉住趙姣放在他肩膀上的溫熱的手掌。他實在是太久沒有和人說話、沒有和人接觸了，竟然會覺得是手心的溫度似乎要把他燙傷。

    更guntang的，或許是這個女人散發(fā)出的善意。

    陸沉聽見自己應道：“好?！?/br>
    那就讓他看看吧。

    話音未落，地板顫抖，四周空間變得似乎快要融化一樣扭曲起來，各種聲音混雜著沖進人的耳朵，就像加了無數倍速一樣，嘈雜不堪。

    在趙姣被晃得頭昏腦漲有點暈的時候，突然間，她的唇上被柔軟卻冰涼的什么東西小心翼翼、一觸即分地貼了一下。

    然后，天翻地覆，有人輕輕地在耳邊低語。

    時間由靜止，開始轉動。

    空間、時間，全部變了。

    在詭異的安靜之中，突然就有了嘈雜的人的聲音。

    “哼，整天就知道顯擺你這張狐媚臉裝出一副多么天真的樣子，骨子里不知道有多臟?！?/br>
    “這是個可憐的東西，一無是處的，現在還被弄得這么狼狽。真是看著都想笑呢！”

    “就是啊，這么一副可憐的樣子，哈哈哈，你抖什么呀，不會是在害怕吧？！”

    周圍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天氣應該已經入秋，轉涼了，被三個女生圍著，跪坐在地上的一個少女身上穿著單薄的校服，渾身濕透了，應該是被人故意潑濕的，非常狼狽地跪坐在那里，白皙的皮膚透露著一種不正常的紅色，似乎甚至有一點發(fā)燒。

    圍著少女的那三個女生，說話間口無遮攔，帶點囂張的意味，有恃無恐的似乎是咬定了這個女孩子并不會反抗，只會默默承受。

    趙嬌剛有意識就面臨著這樣的一幅場景，而有意思的是，她變成了那個被圍在中間肆意辱罵的女生。

    這個女孩兒或許根本不會反抗，但是很不巧的是，趙姣曾經在學校里的時候，根本就不是他人可以隨意捏的軟柿子，與之相反，當時她的性子甚至還沒有之后收斂，肆意張揚得很，當然哪怕是離開學校之后，脾氣并沒有多大的改善，只是少了一些少女的不成熟任性，但是骨子里的那種令人堪憂的囂張仍然是在的。

    嘰嘰喳喳的三個女生并沒有發(fā)現被他們圍在中間的那個女孩子慢慢的壓了壓指，輕佻、不善地挑眉，嘴角扯出了一個并不友好的笑容。

    ————這是趙姣出手的信號。

    一小會兒之后，趙姣穿著一身干凈的校服，走出了廁所，對著外面的鏡子看了看自己雜亂的頭發(fā)，用手隨意的扒拉一下，行為動作間有些難掩蓋的肆意。

    骨子里的肆意。

    如果真的是在幾年前，趙姣還在學校的時候，倒是挺有心情陪她們這幾個女孩子玩一玩手段的，畢竟貓捉老鼠的游戲可是百玩不厭，可惜如今她有要事在身。

    而現在趙姣要去找陸沉。

    去回答他，在最后問的那個問題

    ————“好好的活著，是什么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