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靈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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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沉重,如同被灌滿了水銀投進灼熱海水,海底下是無聲的黑暗死寂。海面風與浪相卷,云與水相接,聲勢浩大地摧枯拉朽著一切,然而這些,海底都不會知道。 連聲音都是虛無,巖石縫隙不時朝這片死寂之地吐出來幾個水泡,雖小,卻又是巨大的痛苦。水泡卷挾著氣流,在深海胡亂的打轉(zhuǎn),這一點點波動卻能醞釀出巨大的漩渦,水泡聚集在一起,越來越多,形成一個巨大的坑洞,便是直視這漩渦都是一種折磨,而他陷在漩渦里,不得自由。 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忍受”。撕裂,掠奪,猩紅,昏黑,如同潛鯊,這是他最大的良藥,讓他病情越來越重的良藥。 漩渦里的人發(fā)出一聲嗤笑,自厭又不甘。他難得萌生這般情緒,打算就在這幽暗僻靜處默默回味。 然而海底不只有他,難以觀察的浮游生物,長而柔順的墨綠海藻,以及那些微的自很遠處趕來的清涼暗流,它們無聲而溫柔的靠近他,撫過強直僵硬的軀體,漩渦停了,那些聚攏起來的巨大水泡宛如紙老虎般一個一個在他眼前炸開,是白日焰火的絢爛,伴隨著靜水流深的包容。 這另一味藥同樣很有效,有效到明明是在夢里,明明已經(jīng)意識不清,可他不自禁的想要留住它。 靈璣。 是她嗎?她是誰? 不僅僅是留,要長長久久陪著他才好。若是無主,就先一步化為己有,若是有主了最好是能以物易物,否則…… 暖流寒流相交匯,溫度若有形態(tài),定是一條彎折的曲線,攪動著這片水波,與漩渦的斬濤碎浪不同,曲折委婉地將他從海底拖起。他飄然而起,與水面離得近了,被無形的光影包裹,像是一種保護。 明暗在他眼前起舞,有粼粼海波作陪,是海洋中少有的美景。有幾股水流透過光圈,撥開一直打擾他的水泡,在他面頰上親昵蹭蹭,只是很快,它消弭在一片陰影里,抓握不住。 心底生出的復雜情緒讓他難以平靜,他伸出手去,迫切的想要抓住什么,手中終于有了實物,可他依舊不能放心。 “名字!告訴我!”他有信心,只要這么點訊息,碧落黃泉他都可以再找回來。 虛窗靜室,滌盡浮生幻妄之心,屋主人又在香道上頗有心得,在香氣的浸襲下,那些一夜未睡的困倦也被釋然幾分。 少女跪坐著,面前擺著一本書,身邊還躺著一個男人,此時他身下墊了好幾床薄毯軟被,簇擁著一抹白,如亂云堆雪。男人禁閉著眼還在昏睡,靈璣之前為他按揉了許久,感覺他睡得深了,只去拿本書的功夫,雖還是閉著眼的模樣,但其他體征顯示他現(xiàn)下并不好。 靈璣找不出誘因,也不曉得根源為何,她只能做到緩解癥狀。注意到他皺起的眉心,拿捏好力道按壓,指下的皮膚細膩柔滑,溫度有些高,伸手在他其他位置摸了摸,果然渾身潮熱。 書本攤開放在腿上,她低頭翻了翻,立刻改換位置,大致比對了下,尋了幾個好找的xue位。男人似是感到舒服些了,沒有再繃著身子抗拒她。 看來有用,她默默記下這些癥狀,想著哪些治法能一一對應。 書頁被翻到了記載著合谷的那一頁,靈璣抬起男人的胳膊,那手緊攥成拳頭不留縫隙,只能耐心一點點掰開,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干燥溫暖,五指瘦長挺直,青色血管埋在勝雪的皮膚下。干凈潔白,碰一下都是玷污。 要是可以給她認xue位就好了。 心中說了一句罪過,靈璣展開手,卡住對方的虎口處,用拇指抵在掌骨邊緣按壓,她這次用了些力道,故而周子至無意識收手,想要掙扎。 不知是第幾次碰到他的手腕了,靈璣按住他,手中的力道改成了一輕一重,是誰都察覺不到的溫柔。 眼看著神情愈來愈放松,靈璣松口氣,正要松手給他蓋好被子,原本安靜睡著的人猛地睜開眼,眼底泛紅,他脊背拱起,借力抬高身體,那只大掌一抓,狠狠握住了靈璣的手。 “善信!”靈璣怕是發(fā)病,不得不挨近些虛扶著他,手腕上的疼鉆進心里,她咬牙,覺得這一幕莫名熟悉。 口罩順著男人高挺的鼻梁往下滑了一點,因著佩戴人的急促喘息而一鼓一癟的。 “名字!告訴我!”男人聲音急切,不似平時,像要即將繃斷的琴弦,打在鼓膜上一沉一沉。過了一會,沒有得到回答,面目有些猙獰,沖靈璣露出狠戾的一面,那雙手也從握住手腕變成掐住靈璣的脖子。 “說不說!” 靈璣被駭住,但好在她反應夠快,立即反擊,一手護好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打在男人前臂,原本鋼筋一樣的手臂露出一個缺口,就此卸了力氣。少了一半的鉗制,靈璣迅速起身,用手肘擊打在他肘彎,周子至手臂一麻,連帶著身子一起無力的垂了下去,靈璣在他肩頭輕輕一拍,清瘦的身子晃了晃,往后倒在柔軟被褥里。 少女跌坐在地上大口吸氣,長久沒有空氣流通的鼻腔與喉管漫上一股鐵銹味,帶著燒灼感。 不問年歲,不問姓名,這兩樣忌諱他可都犯了,靈璣無語的想。雖說如此,但她臉上還是浮現(xiàn)一絲茫然。她甫一來此并無姓名,曾經(jīng)的名字也如泥沙混入江水消失不見,靈璣二字,還是剛會說話時老道士扔給她一本經(jīng)書,讓她自己選的。 還沒到時候,靈璣算不得道號,至于姓,老道士姓邱,她也干脆跟老道士姓了。 她應該叫邱靈璣的,在這里待了十幾年了,她竟然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邱靈璣?!?/br> 男人眼珠在合著的眼皮下翻動,薄唇微掀,想要念什么,就在啟齒時,被壓回了肚子,只能平緩收斂氣息,安靜的休眠。 “善信,這碟瓜果煩你放在周公子臥室,另外前廳的那盆綠蘿我瞧葉子有些老了,還請您交給我?!?/br> 鹿?jié)煽粗鴳牙镞@盆青翠欲滴的綠蘿葉深深懷疑人生,怎么回事?怎么這幾天小道長這么殷勤?隔三差五就來送什么東西,有時甚至還拉著他討論起健康飲食與養(yǎng)生的問題。 搞得鹿?jié)珊姑关Q,以為靈璣看上他了,每日不得不承受主子越來越冷的目光,可太折磨人了。 終于,在主子無聲的死亡威脅下,鹿?jié)蓻Q定和她說清楚:“道長,別這樣,我們不合適……” 靈璣的絮叨被打斷,她睜大眼睛,一副疑惑的樣子。 “嗯?什么?” 鹿?jié)陕榱?,尷尬地恨不得把頭埋進綠蘿盆栽里。 靈璣卻沒糾結這個,她猶豫道:“不知周公子這幾日如何?”她想了解周子至更多的癥狀,那日她守到雞打鳴,也不過發(fā)現(xiàn)一兩種,她隱隱覺得應該不止這些,但無奈一直沒有機會,更何況她才在人面前失禮,也不好立馬出現(xiàn)引得病發(fā)。 鹿?jié)擅黠@想歪了,他脫口而出:“輾轉(zhuǎn)反側,茶飯不思,望眼欲穿,衣帶寬矣!” 鹿?jié)?對對對,沒錯,快去見我那傲嬌主子吧! 靈璣:失眠、納差、用眼過度……嗯?最后一個是什么東西? 倆人在這雞同鴨講好一番,室內(nèi)的人終于覺得煩了,對著他們喊了聲閉嘴。 “雞鴨”同時打了一個冷戰(zhàn),難兄難弟般對視一眼。 鹿?jié)?進去吧。 靈璣:您先進。 鹿?jié)晌骞偎查g耷拉下來,在即將跨過門檻時,立馬變臉,高高興興地進了屋。 好,好厲害! 靈璣把綠蘿移放在廊道上,她理了理思緒,踏上臺階,身后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道爺原來在這里。” 靈璣瞳仁驟然一縮,那刺目的尖細長指如同扎在心上,她感覺自己的手在抖。 “咦?東苑原來長這樣?許久不來,不知道長可還記得老身?”婦人搓搓手,即便已經(jīng)披上了羅緞云錦,頭上插滿了實金的寶冠,那笑中仍帶著慣常的討好。 而渾濁雙目中是不變的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