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辜負(fù)香衾
這年的元日,長安下了雪,雪花直落到夜半。次日聶長安從母親和繼父家回到裴宅時,院中雪深已逾一拃,隨便一踩,腳踝就要陷進(jìn)雪里。 仆婢不會散漫到連道路上的積雪都不清掃。這該是由于主人的吩咐。 散漫的主人正在西園花廳。他找了過去,見裴慎伏在窗口,胳膊搭到窗外,指間夾著一條冰掛,在礎(chǔ)臺上的雪里隨手劃來劃去。聽見他踏雪而來的腳步聲,稍微抬了下眼,說:“回來啦。好久不見?!?/br> 他站在窗下,疑惑地看著裴慎。 裴慎笑起來:“雖然只三天,可中間隔了一個年啊?!?/br> 聶長安反應(yīng)過來,向裴慎拜賀新年。裴慎答道:“不用拜!——你也過年好。進(jìn)來嗎?” 裴慎扔掉冰掛,伸出手去,意思是邀請他翻窗戶。聶長安從命握住那只手,跳了進(jìn)去,松開手后問:“關(guān)窗戶么?” “你冷嗎?——那就不關(guān)了。外邊空氣新鮮?!?/br> 聶長安確實不覺得冷,但裴慎的手已經(jīng)涼透了。他提醒道:“你是不是需要加件衣服?” “好吧好吧。”裴慎把落到座位上的大氅拽到了身上,活動了下肩膀,“坐。你帶的什么東西?” 裴慎問出來,聶長安頓時松了口氣,將木盒放在窗臺上:“家母讓我給將軍帶了一盒餅?!?/br> “?。恐x謝?”裴慎問,“能吃嗎?” “是家母做的,別人都說好吃?!?/br> “甜的咸的?”裴慎邊說邊開了盒蓋,取出一個細(xì)看。這餅做得精巧,表面有花紋,每個不比餛飩大多少。 “都有?!甭欓L安辨認(rèn)花紋,說,“這個是胡桃瓤的。熱著吃更好吃?!?/br> “嗯,晚上可以蒸了吃。”裴慎將餅放回去,扣上盒蓋推在一邊。 聶娘子聽聞他近日擔(dān)任將軍的警衛(wèi),給他預(yù)備了伴手禮,因為想來將軍府上不會缺東西,所以只是自家做的別致吃食,又叮囑他送出去時機(jī)靈點,不能“這是禮物,請你收下”。 固然裴將軍功績足以青史留名,在聶娘子那里卻只是面目模糊無名氏。聶長安也沒多講裴慎的事跡作風(fēng),任母親以為他這次職位調(diào)動是為了刷資歷,還囑咐他在上級面前好好表現(xiàn)。 聶長安在對面的胡椅上坐下,腳下有雪水融化開,過陣子才被爐火的熱氣蒸干。他沒能坐多久,很快就聽到通報:有客到訪。 裴慎自己很少出門做客,必不可免的拜年也只是遣人投刺飛帖,但他這些年來的下屬為數(shù)不少,逢年過節(jié),總要到他這里走個過場。舊日偏裨如今已經(jīng)冠蓋相望,見了他還是拜倒下去,卻因為今時家中不同往日軍中,裴慎不好安坐受禮,非得作勢拉一拉,于是兩下都一番折騰。 裴慎自從解職歸家,幾乎絕口不言政局兵事,與客人見面,便不剩什么談資。客套話講一圈,對方也就識趣告辭。 裴慎目送客人踩著雪地離去,回頭對聶長安說:“我最近觀察到,如果屋里足夠冷,來人就坐不住,能省下彼此不少時間?!?/br> 他說著往椅背里用力一靠,聶長安問:“你背上的傷——” “沒事了,”裴慎說,“這都多久了,早該好利落了?!?/br> 這座花廳平常極少動用,沒怎么經(jīng)營過,打通的三間廳內(nèi)只有素墻環(huán)繞幾件木器,顯得特別空曠。今日戶外天清風(fēng)肅,茫茫雪光反射進(jìn)來,堪稱虛室生白。裴慎閉目靠在椅中,那雪光也映照在了他臉上。 不過他也沒能閉目養(yǎng)神多久,就又該打起精神應(yīng)對下一個舊識了。 裴慎不欲談?wù)撜拢瑓s終究有客人提及朝堂。近期朝堂焦點是西南的邊境爭端,皇帝在軍中提拔重用起來的幾位后起之秀都傾向動兵,而且對虞朝和蘇毗中間羌族部落的騎墻行為頗不滿,很想殺雞儆猴一下。目前皇帝屬意派一名親信前去巡邊,實地視察后再做定奪。安排已經(jīng)定得差不多,大約開春就要出發(fā)。 “羽林軍的辛楚材嗎?”裴慎從窗邊轉(zhuǎn)過臉,挑起一邊的眉毛,重復(fù)了遍人選名字,卻未加以評論,最后道,“希望都順利?!?/br> 終于應(yīng)付完這些,院里積雪也泥濘不堪,時間已經(jīng)入夜。裴慎難得顯出兩分倦意,叫廚房把晚飯就開在花廳里。沒等到正餐上來,先匆忙喝了盅熱湯潤喉,又夾起一個聶長安帶來的小餡餅。 聶長安注意看他表情,果不其然,餡餅入口后,裴慎面容舒展了開來,眼睛也亮了。 “真的好吃。”他挺高興地說,“你也吃?!?/br> “給你帶的?!?/br> “那我請你吃?” 聶長安便不再謝絕,拿起了筷子。 裴慎邊在食盒里翻檢邊說:“這個好像是夾rou脯的……哎,這種餅市面上有賣嗎?” 得到否定答案后,裴慎意頗悵然,又問:“你會做嗎?” “不會?!甭欓L安承認(rèn),然后補(bǔ)充道,“可以試著學(xué)?!?/br> “這倒不必!”裴慎立刻說,“說起來,令堂廚藝是全都這么高明的嗎?” “是?!甭欓L安毫不謙虛地答道。 當(dāng)年聶娘子在北里,以美貌著稱,也因美貌受累甚多,除此以外,其他名妓多少通曉些的詩歌、音樂、言談之類,基本一竅不通。落籍嫁做商人婦后,卻學(xué)起了烹調(diào)。聶長安偶爾回家,都發(fā)現(xiàn)母親廚藝進(jìn)步驚人……而且每次擺滿滿一桌子菜出來,仿佛要補(bǔ)償他小時候捱過的餓似的,讓他只好奮力運箸,才免于浪費。 “真好?!迸嵘鞲袊@說,“不知道改日有沒有機(jī)會蹭飯。” 他心頭一跳,卻旋即聽裴慎斟酌道:“……大概不太方便打擾。算了?!?/br> 說話間正餐送了上來,裴慎便專注吃飯,不再說話。 可惜西南情況未如裴慎希望的都順利。 年后裴慎也曾受命入見,同皇帝講到西南軍情,他固已懷疑幾個羈縻羌州和蘇毗有些暗送秋波的不軌,不過料想未成氣候,所以主張安撫諸羌部落,同時整頓邊防戰(zhàn)備,強(qiáng)調(diào)恩威并施四個字?;实奂挠韬裢哪俏恍翆④婏L(fēng)格卻屬殺伐決斷一流,馳入劍南后立刻集會羌人,以通敵罪當(dāng)場斬首三十余名酋長,復(fù)調(diào)兵鎮(zhèn)壓羌民,所殺又達(dá)千人。諸羌部落又是驚駭又是不忿,竟果真倒向了蘇毗。 但這些矛盾,目前仍在暗地里蓄勢待發(fā),要真正爆發(fā)出來,再震動京師,尚需要時間。 而現(xiàn)在,裴慎正著手一項受殷太尉關(guān)懷過后,徐徐提上日程的工作:整理歷代地理沿革圖籍。這活既費時間又費眼睛。原始材料固已汗牛充棟,其中有些失傳古籍散落在后人引用中,要一點點摘出來,有些書稿圖畫模糊不清,也要揣測本意加以填充,逐字逐張轉(zhuǎn)抄臨摹。——所以倒非常適合有大把時間可以拿來虛擲,對堪輿地理之學(xué)又純粹出自興趣的賦閑將軍。 聶長安偶去書房提醒他按時作息,便看到裴慎俯在案上,用細(xì)毫筆小心地在皮紙上勾開一道河流。為免沾染墨跡,袖口折了起來,露出手腕一圈淡色瘀痕,還是前晚床笫間聶長安不小心握出來的——他體質(zhì)使然,容易留印子,聶長安委實也沒怎樣用力。 聶長安在門口站了片刻,待裴慎提筆換墨,方走過去告知時辰。 裴慎略愕然:“這么快?”匆匆收拾文卷起身,口中道,“這就去睡。謝謝,你可以回去了?!?/br> 他和聶長安一錯肩,就越過后者,步出書房門去了。而聶長安檢查了書房,整理了案上的筆硯才離開。 裴慎好像從沒有需要洗筆的概念,大概習(xí)慣了這種細(xì)枝末節(jié)都會自動被完善。 聶長安在熄滅燈燭前,看見這里藏書有部分兵法,也有經(jīng)史子集,和更多雜書,還窺到一層架子坦然地排滿了艷史春宮等等題目。此地主人本就容貌清整,在書房里用功時更顯得態(tài)度極其端正;不知曾是以什么神情考察那些東西的。 隨后,聶長安不得不提醒裴將軍保持生活規(guī)律的次數(shù)或許是太多了一點。某次聶長安再來敲門時,試探問了下他能否幫忙。 裴慎目視他片刻,點頭道:“謝謝?!?/br> 有他打下手,整理研究仍進(jìn)行得非常緩慢。大概是寫報告的百分之一效率。而且相當(dāng)惹人犯困。 中間休息時,聶長安沒扛住,額頭撐在手上迷過去了。但沒過幾個呼吸的時間,便自發(fā)地驚醒了過來。 裴慎正在對面看著他發(fā)笑,然后問,是不是很無聊。 聶長安老實道,有點無聊。 裴慎說,是我的錯。沒事,你先躺會兒吧。這樣趴著多難受。正好我也困了。 他說著推開了桌案,拖過枕頭毯子,倒了下去。 裴慎閑居后養(yǎng)出一個晝寢的習(xí)慣,幾乎轉(zhuǎn)瞬就安穩(wěn)入睡了。聶長安卻沒有。他忽然意識到,這是第一次裴慎在他旁邊睡著。 下午裴慎就不再只差遣他翻書抄書,而是邊考釋地名、編繪地圖,邊給他講解。這也是一種梳理思路的過程,裴慎開始講得略微磕絆,逐漸變流暢,由淺入深,慢慢把幫手帶入了狀態(tài)。 這種日子過到了初夏,邊境終于傳入急報:諸羌部落反叛,聯(lián)合蘇毗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