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釣
當日下午,聶長安觀察到裴慎出了門。他問人要了一套漁具;眾家仆除了奉上釣竿魚鉤餌料水罐之外,還擎出了坐床傘蓋(快到一年里日光最弱的冬至了),甚至食盒與茶爐等,仿佛是準備野營。裴慎被簇擁著出去了。 他外表衣衫楚楚,不過聶長安知道他腰上印著新鮮的掌痕瘀斑。 傍晚,裴慎回來后,打發(fā)別人給他找新的釣竿。次晨,便帶著不知從哪里如此迅速地買到的新釣竿又出發(fā)了。晚上再回來,他面色不虞,吩咐家仆以后不用跟了。 隔日,他自己攜著漁具走了。這一去便是一整天,直到日落天黑。 聶長安用這段時間完善了給皇帝的報告,在中庭練過劍,自己的事情便告結束,于是隨意參觀了屋里的東西。這屋子是書房加了張床作客房,留著頗多裴慎幼時的印記,正面墻上橫七豎八貼著白絨氈的小馬,和幾幅筆力幼稚的花鳥圖,未經(jīng)裝裱,紙已泛黃,而顏色尚極鮮艷,署著裴真五歲畫、裴真六歲畫,仿佛是聲明年齡以免責。架上書卷多是孩童開蒙用書和畫冊,也有些題著裴真兩字,或者單一個真字。聶長安知道這是裴慎小名,倒沒料到他把小名也題在了書架上:書架的側面刻了個手舉小刀的歪扭半身像,旁邊深深刻著真真兩字,意似很是驕傲。 期間果然除了送飯送水,從沒人打擾他。 天色又晚了些,而裴慎還沒回來。 裴家仆人卻都不著急,也說不清他去了哪里。原來裴慎這兩日在游客常規(guī)釣鱒魚的三迭潭和玉女潭都斬獲不佳,經(jīng)自行研究,決意去尋覓魚多好上鉤的水源地重新開張。為免把魚嚇跑,他也不要人跟隨,所以家仆答不上聶長安的問話,只說他反正是在山里。歸齊這山里沒有虎豹狼豕,擔心什么。 聶長安聽過,要了盞燈,也從后門上山去了。 他每走一段路,就在樹上石上留下記號,四處曲折大半時辰,出了游客往來頻繁的區(qū)域,終于在一株杉樹上見到了另一種記號,是一個忄形刻痕。他放低風燈,在樹周找了下,看到苔蘚上的足跡是往左去的,便轉(zhuǎn)向了左側。 接下來的路變得目的明確許多,他循著裴慎的記號,在山間或上或下,穿過樹林和灌木叢,不時用劍鞘撥開攔路的枯枝。裴慎的蹤跡兜了兩個大圈子,后來上了一處陡坡,留下了較深的足跡。他應是在這處佇立了段時間俯瞰地形,然后在坡邊樹根系了根繩子,拉著繩子直接沖了下去。聶長安舉燈在夜色里試著望去,卻什么也看不清,只見下方幽暗如淵谷。 繩子還留在樹上,聶長安拎起垂在坡下的部分看了看,長度有六七丈,末端被截斷,系在坡上這端相當牢固,便挽住繩子,也下去了。這段坡路地勢甚陡,好在只有枯草,未生荊棘,他從高處急奔而下,靠控制繩索稍微降速,雖然腳下土石不停地被踩碎往下墜去,卻連衣角也不曾被勾住。 底下是一段平緩的盤山小路,山民人跡較多,裴慎的記號切入了這條路,又順著往左去了。 今夜是十六月圓之夜,明月朗照山路,他走了一陣,頭頂月光漸漸變窄,由青石底的小徑進入了兩峰之間的峽谷。循跡溯源,向山中越入越深,腳下也越來越滑,想是夏季雨水多的時候,曾有溪流反復沖刷,造成了這條天然的路。 幾經(jīng)周折,豁然開朗,前方一片山谷,谷中一脈平湖,正在月下粼粼反光。 他在湖邊一個避風的位置找到了裴慎,后者身前架著釣竿,抱著手臂面湖而坐,覆蓋兜帽的頭垂在胸前。聶長安把劍收了起來,走過去,裴慎仍然沒動。 聶長安斷定他睡著了,待要叫醒他,卻拿不定主意如何稱呼,于是伸手在他耳邊打了個響指。 裴慎驀地抬起頭。兜帽邊緣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掀掉兜帽,說:“你?” “是我,聶長安?!甭欓L安答道,“你在這里睡嗎?還是準備回去?” 裴慎用力眨了幾下眼睛,清醒了過來:“不在這。圖這兒暖和干燥嗎?” 他站了起來,把大氅上的兜帽扣了回去,仰望一眼月頭的位置,道:“我才睡著,你就來了。幸好幸好。不然肯定凍夠嗆?!?/br> 聶長安問:“魚釣得怎么樣?” 裴慎拎起身側水罐給他展示,里邊有五尾魚,長度在兩三寸到三四寸不等。他悶悶不樂道:“有很多進步空間?!?/br> 聶長安不好違心稱贊,說:“水面快要封凍了,可能對魚有影響。” “可能吧。還要繼續(xù)尋找規(guī)律。”裴慎說,把罐里的水和魚都倒回了湖中,扯起空竿,“我們回去。” 回去的路少繞許多遠路,倒是不出半個時辰就到了。 隨后幾天裴慎卻沒什么時間進步了。裴家親友陸續(xù)來至,為大長公主賀壽,他也要幫忙應酬一點。 至于他自己的私交,倒來得很少。間或有舊日麾下文武僚吏拜訪,裴慎都在聶長安視線所及范圍內(nèi)接待了,撇清用意不言自明。 裴慎當日信誓旦旦無人敢干涉他私事,結果仍有缺乏眼力見的人當面犯他忌諱。此人也是貴胄子弟,與裴慎一表八千里,新近得子,遂推己及人,動問他何時落實家室問題。 裴慎道:“我父祖皆曾為國掌兵,而先父歿于沙場,家祖困于傷病。我束發(fā)從軍,歷十五年,名位已極,此身猶在,可謂僥天之幸了。然所犯殺孽,恐怕不在少數(shù)。三世為將,道家所忌,今裴氏已有從兄承祧,使宗祀不絕,至我個人,則早無意于妻子。君當察我此意?!?/br> 對方愕然,好在禮節(jié)上沒落下場面,反應過來,還稱贊裴慎蕭散優(yōu)游,無欲無求,有古君子之風。 裴慎聽到無欲無求四字,險些發(fā)笑,答道:“哪里哪里,謬贊謬贊?!?/br> 聶長安沒覺得這完全是謬贊。 大長公主生日過完,裴慎偕他返京后,專注于新開發(fā)的興趣,日出即出,日落方回,踏訪了京郊地區(qū)所有水濱勝地,直到水面完全結冰才停止研究釣魚(進步緩慢)。隨后小病一場,咳嗽發(fā)燒數(shù)日,顯然是凍的?;实勐剤螅滇t(yī)賜藥,溫旨存問。內(nèi)監(jiān)曾承義來了裴宅,另外私下口頭委婉責問了聶長安,怎么搞的,竟沒照顧好將軍。 委實是裴慎這段時間沒親近他。跟京城眾釣魚老哥打交道都比和他多。 他和裴慎分居走廊兩端的房間,好歹仍在同個院子里,低頭不見抬頭見。裴慎出門前,告知他一聲,我釣魚去,你需要來嗎? 他思慮一下,審時度勢道,不打擾了。于是裴慎就獨個走了。 那能怎么照顧,裴慎唯愛釣魚的話,難道要潛到水下往他鉤上掛魚。 當然這質(zhì)疑不可對做過他上峰的曾公講。只能表示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然后他就無則加勉地端著藥去照顧裴將軍了。 裴慎正坐在床上看書(,聶長安想,他果然愛釣魚),穿著居家的衣服,算是個養(yǎng)病的姿態(tài)??戳搜弁斜P上玉碗盛來苦藥湯,嘴角一撇,簡短道:“謝謝。” 他抬手接藥,眼還在書頁上,指尖一滑沒拿住,碗連著guntang藥湯向他身上落去。 聶長安及時地一低手,平著捉住了碗底向上托起,將藥碗扔到了床頭上。 木板一震,床頭有只抽屜蹦了出來,丁零當啷脆響中,裴慎急問:“你沒事吧?” “沒事。”他翻轉(zhuǎn)手腕給裴慎看了下,方才動作如電,沒被燙到。同時余光還來得及瞥到裴慎背后抽屜里邊兩件觸器,銅祖玉勢各一,看起來都很新。裴慎察覺到他視線,從容地用手肘一推,把藏品關了回去。 “我試過幾次,覺得太涼了?!迸嵘骼潇o地評價。 “銅的那個可以灌熱水。”聶長安提醒。 “用起來還是容易手累。” “不好用嗎?” “是很難用?!?/br> “那我呢?”他語氣尋常地詢問使用體驗。 裴慎呼吸滯住了,一瞬后,說:“別這樣比?!?/br> “是比不上嗎?” 裴慎道:“長安。” 聶長安等他再開口,裴慎卻沒說下去,圈住他后頸,把他拉得向自己傾斜過來,嘴唇碰到了一起。聶長安險些要把他壓到床頭上,記起他背后還有傷,又立刻用手臂撐住自己上半身。 裴慎呼吸熾熱,燙在聶長安的唇間,低聲道:“我不會親那種東西?!冶磉_明白了嗎?” 他口腔里殘余著微苦的藥味,聶長安的呼吸也升溫了起來,勾過了掃在自己唇峰上的舌尖,吮吸然后再深入。 裴慎手滑到他肩膀上,輕輕推開了他,笑嘆道:“不敢留你了。我燒還沒退,怕過病氣給你。請回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