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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論一人生平,是非曲直,從來無需真憑實據(jù)。 婁襄端著湯藥避開日光行于廊廡,冷不丁聽聞笑語,捕捉到幾個字眼,原是幾個洗掃官人在嘮嗑。他心有惦念,一路趨步趕回,那閑談仍隨風送至耳畔。 “昨兒個宮里死了個琴師,喏,就是生得挺俊的那個……” “死了也好。他身邊那孩子也算熬出頭了,你可沒見他把那孩子給折磨成了什么樣……” 炎炎暑氣蒸得石地發(fā)燙,婁襄更覺焦灼,推門見婁曇安妥臥在竹榻才安心些許。病中的小東西撐著眼皮等婁襄回來,看到人喜笑顏開,還不及開口就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婁襄匆匆放下藥輕叩他后背順氣,瞥見后頸青紫的掐痕,不自覺放輕力道:“疼么?” 婁曇以為他指的是病痛,啞聲道:“不疼?!?/br> 婁襄:“能不說話就別說了?!?/br> 他那年從陋巷撈回阿曇性命,仍遲了半盞茶。每逢四時更替,阿曇少不了病上一回,平日忌口之食不下十數(shù),又久困禁庭不得出。換作尋常孩童,多半忙于騎竹馬、斗促織、玩蹴鞠,酷暑鳧水,嚴冬戲雪,阿曇卻只能將最該好好玩樂的十來年全付諸弄弦——未免乏味了些。 這些年不止將婁曇熬成了藥罐,也將對藥石一竅不通的婁襄磨練成半個大夫。 這趟病勢兇猛,故配了一帖性烈的方子,不多時婁曇便發(fā)了汗,撩起小截袖管也不減分毫暑熱,怯怯地小聲喚了一句師父。婁襄無奈,伸開雙臂,放任徒弟往他這挨過來。他體質(zhì)偏寒,猶若上好冰玉,婁曇尋得幾絲涼意,滿足地枕著師父的臂彎。 …… 婁曇從未料想,有朝一日,師父會以如此疏淡的神態(tài)與他相對。 他一時分不清是回憶或是幻夢,心頭像被錘開一道裂縫,露出脆弱柔軟的嫩rou,雖有千言萬語,也被那人清冷眉眼凍在喉頭。 ……不。婁曇冷靜且痛苦地想,師父早就死了,他不該再存期許,好給自己一個永遠長不大的由頭。 琴鬼心中糾葛全數(shù)展在臉上,婁襄觀之分明,先他一步上前擁住這瘦弱的小徒。 懷里的少年登時僵住了。 婁襄冰涼的手貼著他脊背輕拍,猶似師父哄他入睡時的光景:“百年過去,怎么還是孩子心性?!?/br> 婁曇在他懷抱里搖搖頭。 這少年的戒心就跟貍奴沒兩樣,看著尖甲如鉤氣勢十足,攤開爪子,rou墊還是軟綿綿的。他低著頭,卻有溫熱濕意沾上婁襄頸項。 琴師背對他勾起唇角,袖中閃過一道銀華。 一根琴弦貫穿婁曇前心,一豆血珠沿弦滑入體內(nèi)。 婁曇仍舊不言,只因驀來的劇痛揪緊婁襄衣襟,婁襄退開一些距離抬起少年的臉。他雙眼浸潤淚意,愈發(fā)澄透黑亮,此刻沉著郁郁的哀痛,又顯得柔弱可欺。 那琴弦瞬息虛化為無形,又仿佛是整根鉆入身體里去。弦上的灼燙感愈演愈烈,好似要將婁曇割成片置于火上烤炙,他終忍不住溢出一聲悲鳴。 婁襄不再扶他,婁曇軟倒在地,痛得連什么也看不清了。 琴師的五官漸生變化,身形也縮到十五六歲少年的身量:“好在我不是你師父,有這么個愚笨徒弟,夙夜焦心勞思,遲早要去半條命?!?/br> 婁曇意識混沌,許多他以為未曾經(jīng)歷的瑣事又齊齊炸裂,痛苦不堪。他昏睡百年,渾噩十數(shù)年,都好似活在人為編造的話本里,這倒山傾海之苦卻將假象撕裂了細小豁口。他狠狠心,將那道罅隙撕得更大,容更多回憶擠入腦中。 狂風息止,暮色四合,一輪明月懸空。 庭中兩個少年,一立一臥,形貌如出一轍。 他記起辛扇的話:“你是辟燭?” “是我。放心,時機未到,我還不舍讓你魂散忘川。” 辟燭挨著婁曇坐下:“你自幼畏苦痛,也不知當年是如何——”如何能忍受酷刑,再自高臺一躍殉國的。舊事說來惆悵,他避而不談,面無表情道:“后世人多將你與三外野人 比附,又有道‘死以明志,無負國恩’,我竟不知是什么國恩讓你寧死相償了。莫非你生來比他人少開一處心竅,不知何為怨恨,不知何為私欲?” 原來他是這么死的。婁曇心道,殉國而亡,也死得其所了。 “我是晏人,就當有……晏人應有的歸處?!?/br> 辟燭閉了閉眼:“就不該問你?!彼Я诉@截琴弦,周身冷厲之氣更盛,竟有薄冰從他足下攀上。“你便沒什么要問我?比如我為何改了形貌,又比如,你心心念念的婁襄,到底是怎么個死法?!?/br> 這鬼專愛戳人痛處,一踩一個準。婁曇緩和些的痛楚又被他寥寥幾句勾起,雖疑慮重重,卻也不想順他的意:“你那時突然消失,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認識我?guī)煾傅???/br> “因緣際會?!北贍T道,“我本欲取你壽數(shù)續(xù)命,他卻偏要插足其中,還借紫宸之氣來護你。可惜——”他微微含笑,鬼氣森森,“哀帝有寡人之疾,他又生得一副好皮相,墮為禁臠,死相污漫,到頭來還不能說半個怨字?!?/br> 琴師婁襄是活活給人玩死的。決意遵循先人之志,無奈又少了根與之匹配的硬骨,不久便發(fā)了瘋。他死后一月,晏都逢宮車晏駕,新君踐祚,又半月,國與人皆歸塵土。 “不許這么說我?guī)煾?!?/br> 辟燭不帶同情地注視被他激得悲怒欲狂的少年。他們頂著同一張臉容,一個猶然天真,一個冷酷無情,任誰都不會錯辨。 “他橫生枝節(jié),自尋死路,還說不得?我離得償所愿,原本只差一步之距……陰差陽錯,辟燭琴認你為主,容你殘魂,我琴靈之名,名存實亡。你我之間,要么存一,要么隨時日流逝一并魂飛魄散。阿曇,你可聽明白了?” 婁曇怒火攻心,勉強保留幾分清醒:“那本就是我們之間的事情,你何必要纏著辛家兄妹不放?” “若不費吹灰之力替代你重為琴靈,也太過無味了?!北贍T起身拂去衣上塵埃,“與懵懂魂靈相爭,畢竟勝之不武,我予你個機會,六月為期,讓我看看你能為小徒成長到何等地步罷?!?/br> 辟燭最后回頭望了望,像一瞬解去了鬼物的甲胄與硬刺,不經(jīng)意露了凡人的懷念來。 他呆過的地上覆著層冰殼子,隨他一走,幻境再度放晴,也就蒸得不留痕跡了。 —— 還沒入春,天很早就變了臉。 這廂兩個孩子心事忡忡地逆著風往家里趕。 那廂祭堂外的祭司彳亍良久,萬般不情愿地走進里處。 他入了堂中腹地,一眼就發(fā)現(xiàn)案臺空了。 第二眼,才是被數(shù)股銀絲懸吊半空的虛影。 那惡鬼被束在上方,青絲遮面,手腕像折斷了,軟綿綿地下垂著。 按村中舊俗,惡狼氣盡后需用尖棍戳穿顱首吹上幾天冷風,好洗洗一匹食人畜生的穢氣。這惡鬼造了不少孽,現(xiàn)在這姿態(tài)再合適沒有了。 上方有聲:“你很愉悅。” “并無。” 辟燭倏地睜眼,往日黑白分明的眼珠只剩一團血紅。他十趾潔白剔透,青色經(jīng)絡半現(xiàn),荏弱病態(tài),又有番詭異的旖旎冶艷,似供人觀賞般封凍于晶瑩冰柱中。而這鬼傲氣得很,于是這冰就跟利劍似的,把看客褻玩輕狎念頭削得片縷不剩。 “想好如何取舍未?要價還價就免了?!?/br> 寒息無處不在,祭司皺眉:“我別無選擇,你開初就沒留第二條路給我走。” 巫伽鬼患務必祛除,此為燃眉之急。 “舍的不是己身,割的不是己rou,滿嘴情非得已,真是好一個舍身飼鷹的佛陀?!?/br> 這鬼物自身難保,只仗著口舌之利占個嘴上便宜。祭司不把他的奚落當回事,心平氣和道:“愛怎么評議隨你高興,我會把那孩子帶來,你屆時踐約就好?!?/br> 那鬼物不知是否凍昏過去了,祭司側耳等了半晌,才捉到他低沉的回話:“莫急……不會太久的。速速離去,免我傷你?!?/br> 辟燭雙目血光大熾,如燃鬼火。細絲游蛇般繞其周身抽動,他悶哼一聲任其索取,緊繃的軀體頃刻就要斷作兩截。 下方的人還杵著不走,估摸是耳背,沒聽清。 辟燭暗道麻煩,還不及出手,那封印的諸多惡鬼先生了不耐,蓄力掀了陣妖風把人丟出門外,順替主人封死了祭堂。 驅(qū)走外人,堂中便是邪鬼樂地。 約莫數(shù)百鬼影不約而同轉(zhuǎn)過頭,五官扭曲,糊如蠟泥,只寸余長的利齒略具雛形。辟燭由靈墮鬼,魂體于鬼物乃是大補。他為封印掣肘,兼受惡鬼反噬,好比一株無人守衛(wèi)、靈香四溢的千年山參,讓人急不可耐想要咬上一口。 邪鬼懾于積威,蠢蠢欲動而暫不敢侵,卻也只能擋一時——須臾,諸鬼悉數(shù)朝辟燭圍聚而來,目露貪婪,口角流涎,為首者首當其先,伸爪破冰扣住他腳踝,利齒扯下一塊皮rou。 他如云端神祗般垂眼,無悲無喜,不顧紅塵。 滿堂厲鬼興奮尖呼,爭先恐后地涌上奪食,不知節(jié)制為何物,不消半刻辟燭就被啃食成了一具白骨。新生血rou很快將骸骨包覆,以供饕餮充饑。 辟燭冷汗?jié)i漣,皮笑rou不笑道:“區(qū)區(qū)邪物,百年……也不見長進?!痹掚m如此,無古弦在側等同失卻半身能為,他寡不敵眾,已處下風。 邪鬼怨氣趁虛而入。 他已無力抵御,眼睜睜看著最不愿再憶的一幕重演,心痛如絞。 百年之前…… 太虛之上冷月皓皓,人間厚土血流成河。覓食黑鴉嗅到腐rou氣味,凄厲高啼,不知飛向何處去了。而映入眼簾的…… ——阿曇! 吊在空中的骷髏厲聲長嘯,眨眼掙開細絲桎梏,砸在地上碎成細末,惡鬼不明就里,沾取些細粉吮吸。小撮細粉疾如雷電凝聚成骨爪,猛地握住惡鬼頭顱,一下收攏,后者化作一縷青煙,甚至不及慘叫。 再度化人的琴鬼已無人樣。 那張少年面孔滿是細小裂紋,最長的從嘴角直到耳后,像是蓋上大塊紋路交錯的龜甲。淚水滲入裂痕中,他伸舌卷去唇邊的水珠,皮rou牽動間又有傷口崩開,半張臉被鮮血染得通紅。 幾只鬼魂防不勝防,被辟燭抓來吞個干凈。 “昔我為靈,不得有違天道,乃至畢生含恨。今既為鬼,天道,天道?天道與我何干!”他舔去血跡,活動著一雙鬼爪,“窺我識海,找死!” —— “師父?師父?” 婁曇驚了驚:“噯。怎么?” 做師父的魂不守舍,奏樂心浮氣躁,按音泛音不分,徒弟也不忍他繼續(xù)糟蹋曲子。短短一闋 彈得斷續(xù)支離,經(jīng)年所學,一朝靈臺蒙塵,盡還授業(yè)人。 素心從他彈錯的那處奏至曲終,她年歲小,彈得固然流暢,卻不悟要意。婁曇觀她猶觀己,在這三月的東風里始明師父的用心,若要成一曲佳樂非要飽嘗世間霜,還不如許稚子百歲無憂。 婁曇不愿讓徒弟失望,違心道:“這曲比以往彈得都要好?!?/br> 是不對勁,那句必不可少的“遠不及我”都漏了。 婁曇贊語比雨霽后的虹橋還罕見,素心理應感到歡喜,出乎意料地,小姑娘把來之不易卻名不副實的褒獎輕輕推了回去:“我彈得不佳,師父就別誑我了。” 婁曇:“……我是說指法不錯。好與不好師父說了算,夸你兩句就好好受著,哪來這么多話?!睆那胺Q贊的話太少,一時興起說說,被夸的反而不信了。 素心想,這哪是夸,師父壓根沒聽入耳,臉上明擺著寫了心不在焉四個大字。 婁曇想,徒弟人小,處處苛責也不是個事,損了習琴的興致就糟了。 這師徒所思所想全不在一個路子上。 “別惱了?!眾鋾易プ×酥匦模澳阆?,小時誦 ,囫圇吞棗讀過作數(shù),也是大了才吃透十之六七,彈琴也是一個理。不是有感而發(fā)奏的樂,描得了形,摸不著骨,強求也沒用。” 他抬手引一串音律,自覺耳熟,細辨竟是臨終前奏的那曲,忙止住不彈。 當年故國明月泠泠,極目遠眺,山河荒蕪,合為禹甸嗟悼。悲景動懷,自達至境。千古傳下的曲,哪一闋不是心頭血熬出來的。 可這感悟也不便闡明,他徒弟還小著呢。 教個徒弟上看下看皆萬難,教淺了是隔靴搔癢,往深講又怕誤人。唔,師父那時,是怎么教他的? 他的師父啊…… 這半吊子的師父又走神了。 素心眼觀鼻鼻觀心,沒敢打攪。 與辟燭一會后,婁曇?;瓴皇厣幔桨谉o故多出好些煩惱絲。素心見怪不怪,猜他多久回魂來,自個練琴,乖得像只低頭啄米的小雞。 婁曇沉浸舊事的時間也不很長,他多年昏昏醒醒,把回憶當飯吃,早嚼得爛熟。人知道痛是怎么回事,才算剁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畏。 少年朝又一次被他冷落的徒弟歉意笑笑,正色道:“我再教你一首,你且聽好?!?/br> 素心有些迷惑:“……好。” 庭旁有間居所,不大,就置著一書架的琴譜。婁曇不在,素心就會取最下層架子上的譜集慢慢啃,無人指點半透不透的。右手多齊撮,左手重撞、逗,共十二段 ,她雖聰慧,從到,跨度太大,不合常情。 婁曇卻不是說笑,凝著張臉,一曲彈畢,倒有幾分辟燭的影子。 “普庵咒,佛教咒語,有蕩滌邪穢,安心懷護之效。你認真學,指不定會用上?!?/br> 素心應聲,跑進屋去拿譜子。 琴鬼仰頭休憩,被那驕陽刺著眼,快要流出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