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夢離魂

    江霖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說道：“他人在歐洲，最近很忙，是我叫他別回來的?！?/br>
    任琦說道：“他忙什么？有什么事情還能大得過你？再忙也不能不來看你啊?！?/br>
    江霖?zé)o奈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任琦不好再說顧望蘭的壞話，悻悻說道：“你對他也太好了?！?/br>
    江霖低聲道：“我們在一起的時(shí)候，我對你不是也挺好的？”

    他對他再好也沒有用，因?yàn)樗睦镉肋h(yuǎn)有個結(jié)，他們走不下去的……

    任琦臉上露出復(fù)雜的神色，悶悶說道：“是啊?！逼鋵?shí)，近來他三番兩次對江霖示好，明顯還是放不下他，但兩人都裝作沒有察覺到，他們都不知道該怎么處理。

    那天下午，任琦陪著江霖看過了遺體火化，便坐飛機(jī)返回外地片場。

    江霖休整一夜，第二天護(hù)送父親的骨灰去老家下葬。鄭秘書親自陪他過去cao辦。

    八百里黃土平原一望無際，這個季節(jié)，四面八方都是青綠的高粱地。

    西風(fēng)吹過，高粱在風(fēng)中伏低又挺立，碧綠波濤一浪推著一浪。

    平原上彌漫著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音，人好像置身在汪洋大海的中心，感到一種亙古不變的廣大蒼涼。

    他到了他父親的村落，那里樓房半舊，村民多是老人和留守兒童，看不見幾個青壯年。

    鄭秘書辦事縝密，村里沒什么人知道，那新墳的主人就是大明星江霖的父親。

    墓碑上刻著“亡父江嘯川”、“孝子江霖”等字樣。別人就算看到同名同姓，但江霖因?yàn)楣ぷ鞣泵Φ木壒?，?dāng)天就回去了，誰也沒法找他查證了。

    等到來年掃墓，等他時(shí)間空閑一些了……等到以后再說吧。

    回到S市，鄭秘書幫著江霖接收遺產(chǎn)，走過許多繁瑣的法律手續(xù)，喪事才算是真正收尾了。

    江霖同鄭秘書再次道謝，又道：“麻煩你替我謝一謝顧先生?！?/br>
    鄭秘書說道：“您可以親自跟顧先生道謝?！?/br>
    江霖說道：“我說的不是望蘭，是顧庭靜先生?！?/br>
    鄭秘書微笑道：“都是顧先生，都一樣的?！?/br>
    江霖笑了笑。

    他父親留給他的一筆錢，數(shù)目不大，他按照原計(jì)劃捐給了兒童福利院。

    福利院那邊照例感謝了他一番，又發(fā)了一張邀請函過來。

    原來，再過些日子就是福利院成立二十周年，為了向所有資助人表達(dá)感謝之情，院方籌備了一場感恩晚會，請江霖務(wù)必賞光。

    江霖一直在給這家福利院捐錢，卻沒什么時(shí)間過去看看，這個機(jī)會倒很不錯。

    他回去跟團(tuán)隊(duì)商量了一下，便決定出席。那天下午沒有安排工作，他提前半個小時(shí)到了。

    只見福利院的大會堂里張燈結(jié)彩，晚會籌備得熱火朝天，一群群小孩子穿著五顏六色的表演服，臉上都涂了兩團(tuán)紅紅的胭脂，興奮地在后臺跑來跑去，笑鬧不停。

    院長非常熱情地同江霖握手交談，還親自帶他四處參觀。

    江霖看到福利院經(jīng)過了一輪擴(kuò)建，花園里綠化養(yǎng)護(hù)得很好，一蓬蓬淡紫色的繡球花開得純潔美麗。

    園子里新增了兒童游藝健身器械，甚至還挖了一方游泳池。施工還未完成，今天為了迎接客人們，池子暫時(shí)用一大塊防水布蓋了起來。

    院長看江霖很感興趣的樣子，便擼起袖子，下到池邊，掀開防水布給江霖看。

    池子不大，但像模像樣分出了淺水區(qū)和深水區(qū)，修建得十分齊整。

    江霖稱贊了幾句，說道：“我上次來的時(shí)候，還是那一年春節(jié)的慈善活動，我過來給孩子們包餃子?，F(xiàn)在這里真是大變樣了?！?/br>
    院長說道：“是啊，我們這次晚宴還請了顧先生。顧先生近來也給我們幫了好多忙，還介紹了不少新的資助人。他的秘書說，他今天會盡量過來，不知道會不會來呢?！?/br>
    江霖沒說話。

    后來他們回到大會堂，賓客們陸陸續(xù)續(xù)都到了，顧先生果然踩著點(diǎn)過來了。

    他在全場目光中施施然走進(jìn)來，臉上帶著和氣的微笑。

    他身旁還有個貴婦人，坐在一張輪椅上，讓人推著走。她雖然年邁，但氣質(zhì)優(yōu)雅出塵。

    顧先生不時(shí)低頭跟那貴婦說話，院長等人忙走過去迎接。

    他們都稱呼那貴婦為“顧老夫人”，江霖猜測她是顧家的長輩。

    大會堂里密密麻麻放下了幾十張八仙桌，桌上擺著食堂準(zhǔn)備的茶點(diǎn)，各界愛心人士和那些不必表演節(jié)目的孩子們分桌落坐。

    江霖和幾位長期資助人都被安排坐在主桌，顧先生和他的家人自然也是坐主桌的。

    院長上臺表達(dá)了感謝，又請顧先生發(fā)言。

    顧先生推辭不過，便上臺簡單說了幾句，然后回到座位上。

    他和主桌的賓客們一一打了招呼，因?yàn)楹徒毓餐鱿^幾次公開活動，也不能裝作不認(rèn)識，便沖江霖點(diǎn)了點(diǎn)頭，微笑道：“你近來工作還好么？”

    江霖垂首說道：“很好，謝謝你關(guān)心?！?/br>
    顧庭靜說道：“那就好。”

    舞臺上光影變化，奏起了活潑喧鬧的音樂，孩子們高高興興上場表演歌舞節(jié)目。每個節(jié)目結(jié)束之后，大家都積極鼓掌喝彩。

    表演結(jié)束之后，上臺的孩子們也都涌入大會堂，興高采烈坐下來準(zhǔn)備吃飯。

    食堂便開始傳菜布宴，今晚的飯菜都是家常菜，雖不是山珍海味，但還是擺了熱熱鬧鬧、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桌子。

    孩子們的餐桌上，又比賓客們多了蛋糕果汁。他們吃得非常開心，大廳里回蕩著孩子們的笑語聲。

    資助人們看在眼里，都覺得很滿意。

    江霖有些好奇，一邊吃著飯，一邊暗中打量顧老夫人。

    她坐得不遠(yuǎn)，容姿端莊，鼻梁高挺，臉上和脖子的皮膚白皙緊致。一頭雪白的長發(fā)整整齊齊盤在腦后，一絲不亂。

    天氣雖熱，但她穿著一套裝的純色裙服，手上套著同色的手套，吃飯的時(shí)候才摘下來。兩腳穿著羊皮高跟鞋，穩(wěn)穩(wěn)踏在輪椅的踏板上。

    她脖子里戴著一圈光潤潔白的珍珠，胸前垂著一尊寶相莊嚴(yán)的白玉佛像，手里拿著一串白玉佛珠。

    主桌的賓客們客客氣氣地寒暄著，漸漸互相熟絡(luò)起來了，便在飯桌上你一言、我一語，聊得好不愉快。

    這些資助人大都是中年人，江霖在他們中間插不上話，就安安靜靜吃著飯。

    有時(shí)候，有人拿他這大明星開善意的微笑，他就抬頭配合地笑一笑，看起來有些靦腆。

    那顧老夫人也不怎么跟人說話。

    院長跟她客套，她漫應(yīng)了幾句。聽口氣，她仿佛是今年才拉到的新資助人，應(yīng)該是顧先生介紹她來的。

    偶然間，顧老夫人的目光向江霖望過來，說道：“我看過你演的?！?/br>
    江霖聽她主動搭腔，便放下了筷子。

    顧老夫人繼續(xù)說道：“你演得很好，天然不做作?！?/br>
    江霖微笑著說道：“謝謝?！?/br>
    顧老夫人說道：“你今年還有什么新作品嗎？”

    江霖說道：“我演的一部法國片子，估計(jì)夏天會在歐洲電影節(jié)首映，然后會在國內(nèi)上映的?！?/br>
    顧老夫人似乎很感興趣，說道：“那也是名著改編的啊，你會法文？”接著，她說了一句流利的法語，腔調(diào)圓熟，語聲渾厚。

    江霖臉色微紅，說道：“我不會法文，臺詞是中文的。”

    顧老夫人便換回了中文，說道：“你以后把語言練好了，機(jī)會還會更多的?！?/br>
    說罷，她靠回輪椅里，一邊捻動佛珠，一邊觀看舞臺的表演，不時(shí)吃一兩口素菜。

    江霖看了顧先生一眼，顧先生微微一笑，江霖就移開了目光。

    江霖還不知道她是顧先生的什么人，直到她慢條斯理用過了飯菜，顧先生微笑道：“姑媽，你喝湯么？”江霖方才知道，她是顧先生的姑姑，也就是望蘭的姑奶奶。

    顧老夫人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我喝一小碗吧?！?/br>
    羹湯放在八仙桌的正中間，這里不是酒店，沒有侍應(yīng)生在旁邊添湯添菜。

    院長作勢要起身幫忙，顧先生親切地笑了笑，說道：“沒事，我來就行。”

    于是大家就看著，顧先生端起他姑姑的小碗，站起身，拿起湯勺，舀了一勺熱湯，慢慢倒在碗里，仔仔細(xì)細(xì)盛了一小碗，便坐了回去，雙手放到他姑姑面前，還細(xì)心地替老人家擺好了調(diào)羹。

    顧老夫人微笑道：“多謝。”

    在場眾人不由得露出欣賞的目光，沒想到顧先生這么大的人物，私下里這么孝順溫和。

    孩子們吃過了飯就是洗漱睡覺時(shí)間了，跟賓客們道別之后，便排隊(duì)回宿舍去了。

    晚宴結(jié)束，院長等人忙著招呼送別，賓客們漸漸散了。

    顧家的隨從們過來接顧先生和顧老夫人，兩個黑衣青年把老太太搬上一輛車，收了輪椅就先走了。

    福利院停不下那么多車，許多車子都停在外面街上。賓客們?nèi)齼蓛删墼陂T廊下，等著車子開過來。

    顧先生雙手插兜，獨(dú)自站在那里。不時(shí)有人過去跟他問候道別，顧先生微笑著一一回應(yīng)。

    江霖也是孤零零一個人。廊下的地方不大，兩人漸漸就湊到了一起。

    顧庭靜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不太會交際啊，剛剛晚宴上那么多人，都是S市有頭有臉的人物，你也不知道去結(jié)交一下。”

    江霖不想承認(rèn)自己不懂人情世故，說道：“你不是最有頭有臉的那個么？我已經(jīng)結(jié)交過了。”

    顧庭靜笑了笑，說道：“你爸爸的事情，辦得順利么？”

    江霖說道：“很順利，謝謝你?！?/br>
    他知道是顧先生假借望蘭的名義幫助他，顧庭靜也就不再推辭，說道：“我也沒想到，他比我年紀(jì)輕，到頭來是我?guī)兔o他送終。”

    江霖嘆了一口氣。

    夜色中，福利院花壇里的草叢灰蒙蒙的，尖尖的草葉在風(fēng)中招搖著。

    這時(shí)候，顧庭靜的車子開過來了。顧庭靜扭頭說道：“你現(xiàn)在住在望蘭那里，對么？”

    江霖嗯了一聲。

    顧庭靜說道：“我待會兒過去?！?/br>
    江霖說道：“你來干什么？你……你別來找我?！?/br>
    顧庭靜說道：“我有樣?xùn)|西放在望蘭那里，你既然住進(jìn)去了，你公司那些人隔三差五就要跑過去的，人多眼雜，我還是收回來的好?！?/br>
    江霖疑道：“是嗎？”

    顧庭靜說道：“我之前不在S市，不然我早就親自過去拿了，你也不會知道。”

    江霖還待說，他馬上就要搬家了，但顧先生已經(jīng)走下臺階，闊步來到他車子的后座，有人拉開車門，顧庭靜解開外套紐扣，一低頭就坐了進(jìn)去。

    車子駛遠(yuǎn)，江霖來不及拒絕他——其實(shí)，他也不能拒絕顧庭靜。

    人家去自己兒子的家，天經(jīng)地義，他憑什么攔著不讓？

    沒多久，江霖也坐車回去了。

    因?yàn)轭櫹壬獊?，他在家里坐立難安。

    顧先生出發(fā)得比他早，但恐怕是為了錯開時(shí)間、避人耳目，江霖在家里等了半天，顧先生都還沒來。

    客廳天花板上一圈燈帶打開了，燈光柔漫黯淡，大落地窗外，都市樓宇點(diǎn)亮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芒，分外閃爍明亮。

    江霖獨(dú)個兒坐在沙發(fā)上，漸漸歪著頭睡著了。

    朦朦朧朧中，他看到江嘯川開門進(jìn)來了，穿著火化時(shí)的那套衣服，走到他面前，笑瞇瞇看著他。

    江霖迷糊著說道：“爸爸？”

    江嘯川只是看著他笑。

    落地窗開了一道縫隙，夏天的晚風(fēng)不斷吹進(jìn)來，吹得江嘯川的衣角和發(fā)梢都飄了起來，他眼角的細(xì)紋、衣服的紋理、還有呼吸的起伏，那么真切，那么鮮活……

    江嘯川一句話也沒說，看了江霖一會兒，轉(zhuǎn)身就要走。

    江霖腦子昏昏沉沉的，伸手就去拉爸爸的手，可就是這么一瞬間，江嘯川倏然走出了好幾米遠(yuǎn)，轉(zhuǎn)眼就消失在墻壁里面。

    偌大的廳堂再無一人。

    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孤獨(dú)，霎時(shí)間淹沒了江霖。

    江霖難受地叫道：“爸爸……爸爸……”慢慢醒了過來。

    睜眼一看，廳堂燈光柔和，并不是夢里那種幽冥昏暗的氛圍。

    陽臺上一陣陣風(fēng)吹拂在他身上，冰冷得不像是夏天。

    忽然之間，走廊傳來一陣腳步聲，不緊不慢向這里靠近。

    ——是誰在屋子里？

    江霖呆住了，剎那間遍體生寒，毛骨悚然。

    那人走到客廳里，卻是顧先生。

    他還穿著方才赴宴時(shí)那身立領(lǐng)襯衫和西褲，神色淡然自若。

    江霖看到他，真像是仍在夢中，喃喃說道：“爸爸呢？”

    顧庭靜說道：“是我?！弊叩讲鑾着赃叄瑐?cè)頭看著江霖，說道：“你做噩夢了？”

    江霖想了想，方才他睡著的時(shí)候，顧先生肯定是自己開門進(jìn)來了。他在睡夢中聽到響動，潛意識里這段時(shí)間又一直想著爸爸，于是形成了這個夢境。

    江霖費(fèi)勁兒地眨了幾下眼睛，看見顧先生是從書房的方向走過來的，一只手提著公文包，另一只手里還拿著一只盒子——對了，這就是對顧先生非常重要的盒子吧？

    江霖立即把臉轉(zhuǎn)到一邊，裝作沒有看見。

    他心想，原來顧先生真的放了重要東西在望蘭的屋子里，這盒子恐怕是經(jīng)常轉(zhuǎn)移地方的。

    他又迷茫了，他內(nèi)心深處本來以為，顧先生是借口拿東西，故意接近他的，但現(xiàn)在看來，顧先生興許是真的為了取東西才來的，他犯不著拿這么重要的東西開玩笑。

    顧庭靜把那只盒子放進(jìn)公文包里，拉上拉鏈，又看了江霖一眼，說道：“你是不是發(fā)燒了？怎么呆呆傻傻的？”

    江霖皺了皺臉，說道：“是嗎？”說著，又向?qū)γ娴碾娨暺聊徽樟艘徽?，他的表情很茫然?/br>
    顧庭靜淡淡說道：“你以后不要糊里糊涂的，照顧好自己，不然望蘭還要cao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