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最后一程

    江霖把一張椅子搬到他父親床邊，坐下來，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神色有些拘謹。

    江嘯川也很不自在，無力地笑了笑，說道：“我生了這個病，自己心里有數(shù)的，我沒多少日子了。我本來不想告訴你，但監(jiān)獄有規(guī)定，必須通知家屬，我也沒辦法，只能叫你看見我這模樣。”

    江霖不知說什么好，江嘯川則擰著眉毛皺著臉，露出不太舒服的神情，慢吞吞掀開被子，伸長手臂去按床頭的鈴鐺。

    摁了幾下，護士還沒來，他就忍受不住了，猛地彎腰，從床下拉出一只痰盂，低著頭就是一陣干嘔。

    江霖聽著父親那痛苦嘔吐的聲音在房中回蕩，更覺蒼涼，只得默默上前幫忙安撫。

    過了一陣子，護工進來了，幾步就搶到床頭，輕車熟路地替江嘯川拍打脊背。

    吐完了，江嘯川長長喘了一口氣，臉色更加難看。護工又為他擦了嘴，攙扶他在床上躺好。

    那護工年紀不算很老，安頓好了江嘯川，又向江霖臉上多看了幾眼。

    江霖沒吭聲，那護工似乎認出了他，十分詫異，盯著他一個勁兒瞧。

    江嘯川大怒，拍著床高聲喝道：“看什么看？沒看過人家爺兒倆說話嗎？還不出去！”

    那護工嚇了一跳，急急連忙出去了，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抱怨什么。

    江嘯川重重哼了一聲，胸口起伏不定，說道：“這里條件太差了，真不像樣子?！?/br>
    這時江霖才開口說話，他的聲音比他的心冷靜許多，說道：“你身體不舒服，火氣就不要這么大了。我會請更好的護工來照顧你。”

    江嘯川不久于人世了，從前的恩恩怨怨都沒有什么意思了。

    江霖現(xiàn)在手里很有閑錢，他父親人生的最后一程，他盡可以替他安排得舒舒服服的，這也不算什么。

    江嘯川卻壓根兒不在意臨終待遇似的，在枕頭上搖了搖腦袋，說道：“唉，好不好，也就那樣了?！?/br>
    病床的床罩側(cè)邊縫了個口袋，里面插著一塊寫字板，像是值班表之類，只見一欄欄方方正正的格子里，用黑色或藍色的水筆簽著姓氏和日期。

    江霖心亂如麻，伸手把那塊寫字板抽出來，裝作很認真地瀏覽著。

    江嘯川雙目盯著天花板，自顧自說道：“你mama去年來監(jiān)獄看我的時候，我差點沒認出她來。她告訴我，她生癌癥了，她要死了。我當時哭得不行，現(xiàn)在自己也病了，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了……其實就算提前發(fā)現(xiàn)了，也沒什么用處。你知不知道？胰腺癌比其他癌癥都要厲害，這個病根本是藥石無醫(yī)的?！?/br>
    江霖把那塊寫字板放回原位，低低“嗯”了一聲。他又端詳著床上洗得發(fā)白的床單，上面有橫斜往復的綿密暗紋。

    他一直回避著看他父親的臉。

    江嘯川自言自語道：“我生這個病，就是你mama那時把病氣過給我了。沒關(guān)系，這輩子是我虧欠她了，我用這條命還清了?！?/br>
    江霖輕聲道：“你要愿意這么想，就這么想吧?！?/br>
    江嘯川無奈一笑，說道：“走就走吧，反正我什么都輸光了，沒什么放不下了——走了還更好呢，我剩下這小半輩子，我看也搞不出什么名堂了，還是下輩子從頭再來吧！”

    江霖聽他爸爸沒有任何求生意志，一時也不知道是該勸他振作起來，還是該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好在江嘯川太久不見他了，憋了一肚子的話，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個沒完，又囑咐道：“兒子，等我走了以后，你到我老家去買一塊墓地，讓你爸爸落葉歸根?！?/br>
    江霖心里一陣酸楚，低聲道：“我記住了?！?/br>
    江嘯川說道：“還有我的遺產(chǎn)——唉，你爸爸倒霉啊，這兩年吃了那么多官司，家底都給掏空了，還剩下的那些錢，我全都留給你。我那幾個銀行賬戶的密碼，口頭上告訴你不安全。你去找紙筆來，我寫給你，你記住了就燒掉。然后，你記得找公證處的人來，我要立遺囑?！?/br>
    江霖一聽，他父親連性命都不在乎了，卻還把錢看得這么要緊，心里就有些不快，說道：“你不用cao這么多心了，還是放寬心好好休息吧?！?/br>
    江嘯川說道：“你是大明星，你不在乎你老子這點錢，但蒼蠅再小也是rou，你爸爸這輩子就留給你這么點東西?。　?/br>
    江霖抬頭看向他父親，清伶伶的鳳眼中閃爍著凄然之色，說道：“爸爸，你留給我的東西太多太多了?！?/br>
    江嘯川啞然。

    父子倆默然片刻，江霖移開眼神，看向漆成白色的木頭窗框，說道：“我這兩年，一直在給一家福利院捐錢，他們有很多需要用錢的地方。等你……等你走了，你留下的錢，我會以你的名義捐給孩子們的?！?/br>
    江嘯川說道：“這……全都捐給他們？”他用手拉著欄桿，掙扎著坐起上半身，急急說道：“你就算要給我做功德，拿一部分出來也足夠了吧？用不著全都給吧？”

    江霖嘆了一口氣，說道：“爸，這以后的事情，你還管得著嗎？”

    江嘯川保持著半坐半躺的姿勢，愣愣地發(fā)了一會兒呆，終于也嘆氣了，說道：“沒想到，我這一輩子挖空心思，爭來斗去，最后這點兒家底全都拱手讓人了……”

    砰得一聲悶響，他重重摔回床上，郁悶地說道：“罷罷罷，你要怎么樣就怎么樣吧?！?/br>
    江霖站起身，伸手替父親把被子拉拉好，他這一摸，就覺得被套布料有些粗硬。

    他又把手伸進被窩，搓了搓他父親身上的病號服，料子也不怎么好。

    下次來，記得給爸爸帶新的。

    江霖把這件事暗記在心里，便坐回椅子上，嘴上什么也沒說。

    江嘯川則對他的小動作恍然未覺，仿佛又認識到了新的人生道理，感嘆道：“霖霖，你爸爸是生在窮鄉(xiāng)僻壤里的，我小時候身邊那些人，一輩子都沒見過什么大錢，日子過得又窮又平淡。我很看不上，所以半大年紀就拋家離鄉(xiāng)，跟著人五湖四海打拼去了。

    “我一心一意要賺大錢、娶老婆、過好日子。其實呢，一個人有多少本事就過多少日子，像我這樣子掐尖要強的，有什么好的呢？是我太貪心了，到頭來反而一無所有?！?/br>
    江霖輕輕說道：“我也是貪心的人，只不過，我貪的東西和你不一樣。”

    江嘯川沖他笑了笑，說道：“兒子，我想想，當初把你交給姓韓那小子，還是挺對不住你的，但是現(xiàn)在你在娛樂圈混得風生水起，這多好??！多少人做夢都求不來呢！這么想來，其實爸爸給了你一個很大的機會，而你牢牢把握住了。你還年輕，前途遠大，我看到你真是自豪，我這一生也不算一敗涂地?！?/br>
    江霖一聲沒言語，心里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沉甸甸的喘不過氣。

    他父親這幾句無恥的話，他不覺得生氣，他只覺得悲哀。

    一個孩子眼中的父親總是完美無缺的，而他越長大就越意識到，他的父親不是好人，自私?jīng)霰≈翗O。

    一個人這輩子只會有一對父母，而他連這么不稱職的父母都失去了。

    以后茫茫人間，再沒有爸爸mama了，他為他自己悲哀……

    江嘯川看江霖臉色變得冷冰冰的，也覺得自己這樣子邀功有些不要臉，便訕訕笑道：“上回我保外就醫(yī)是裝病。他們通知你的時候，你肯定覺得我這回也在騙人吧？真是狼來了的故事?！?/br>
    江霖不接話，問道：“你有沒有想要的東西，或者想做的事情？”

    江嘯川說道：“一時也想不起什么，你讓我慢慢想吧?！?/br>
    江霖說道：“那還有沒有什么人，需要通知他們的？我們家好像都沒什么親戚?！?/br>
    江嘯川意興闌珊，說道：“我坐牢以后，外面那些人際關(guān)系全都斷了，生意也都黃了，還有什么人呢？你要說老家那些人吧，這么多年從來沒聯(lián)系過，不必告訴他們了?！?/br>
    江霖正沉吟著，手機忽然響了，低頭一看，是劇組的副導演，他說道：“估計是劇組有什么事情找我，我最近在S市拍戲?！?/br>
    江嘯川很體貼地說道：“那你快去工作吧，我一時還死不了?！?/br>
    江霖捂著手機，起身說道：“我明天再來看你?！?/br>
    江嘯川躺在枕上瞧著他，微笑說道：“等到以后，你不是那么忙了，我的精神也好點了，我就把我這輩子的故事全都說給你聽?！?/br>
    江霖跟他道過別，轉(zhuǎn)身剛走出一步，江嘯川忽然喚道：“霖霖?！?/br>
    江霖回頭說道：“什么？”

    江嘯川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笑道：“沒什么，你去吧?！?/br>
    那天晚上，江霖打電話，把父親保外就醫(yī)的消息說給了望蘭聽。

    顧望蘭好生安慰了他一番，又道：“你父親的身后事，現(xiàn)在就該預(yù)備起來，這樣他自己還能拿拿主意。否則等他走了再著急，那就很狼狽了?！?/br>
    江霖說道：“是，但喪事……都需要準備什么呢？我實在是一竅不通。”

    顧望蘭看他茫然無措的模樣，說道：“那你別cao心了，我安排幾個人替你cao辦。我從前有幾個得力的手下，辦事也還算細心?，F(xiàn)在我出國念書了，他們就在家里幫忙，整天閑得慌?！?/br>
    江霖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想麻煩你?！?/br>
    顧望蘭說道：“我把那幾個人交給你，你們自己聯(lián)絡(luò)溝通，我什么事也不過問，有什么麻煩的呢？”

    江霖笑了笑，說道：“你這么心細，我可不信你忍得住做甩手掌柜。”

    顧望蘭微笑道：“你說我小心眼？”

    江霖說道：“我可沒說，你不要誤解我?！?/br>
    顧望蘭看他始終無精打采的，又勸解他道：“你不要太難過了，人都有這么一天的。有一天，你爸爸會走，我爸爸也會走，甚至于你我也都會走，大家都是過客?！?/br>
    江霖悶悶說道：“我只是想，我爸爸身體一直不錯，怎么坐牢兩年不到就生病了？是不是他心情太壞了，積憂成疾？”

    顧望蘭立即說道：“你爸爸坐牢是他罪有應(yīng)得，又不是你害得他?！?/br>
    江霖想了想，也就打消了腦中那些模糊的念頭。

    是啊，法律都是這么判的，那是他父親的罪孽。他為他父親犧牲了整個人生，沒什么對不起他父親的了。

    聊到最后，江霖到底還是不要顧望蘭幫忙，一來是擔心干擾望蘭讀書，二來是怕引起顧先生的注意。望蘭聽他堅持，也就不勉強了。

    這是江霖的家事，江霖又不方便支使公司的人去辦，后來只能自己隔三差五就往醫(yī)院跑一趟，看一看他父親病情如何，有什么需要的。

    他又輾轉(zhuǎn)聯(lián)系，陸續(xù)請來幾位名醫(yī)為他父親看診，惹得他父親也心思活絡(luò)起來，以為此病或許有救。

    但每次他們滿懷期望更換醫(yī)生或者療法，都無法阻止癌細胞繼續(xù)擴散，最后父子倆也都死心了。

    江嘯川保外就醫(yī)的消息，江霖公司的人漸漸都知道了。大家嘴上都不說，但背地里哪兒有不八卦的？

    沒多久就有娛樂博主在網(wǎng)上爆料：“大家知道嗎？江霖那個坐牢的爸爸，最近得癌癥，保外就醫(yī)了，江霖經(jīng)常從劇組溜出去探病?！?/br>
    網(wǎng)上眾說紛紜，傳得洋洋灑灑，江霖他們也只有沉默以對。

    江霖拍攝這部電視劇，本來是比較輕松的，現(xiàn)在他的生活全都給父親占據(jù)了，時間一下子就緊巴巴的，每天忙忙忙碌碌昏了頭。

    夏天來了，江霖的戲份也快要收尾了，昏天暗地連軸轉(zhuǎn)了好幾天，連自己過生日都無心cao辦，最后是劇組同事們一起幫著他過的。

    那天在拍戲的間隙，大家把片場的大燈都關(guān)了，黑暗中推出三層生日蛋糕，一層層燭光搖曳，大家笑瞇瞇唱著生日歌。

    三個女主角起哄讓江霖吹蠟燭，江霖笑著吹了。人們把鮮花和所有禮物一樣樣拿給他看，好多手機相機對著他拍攝，江霖也就做出欣悅滿足的樣子，心里卻是一片悵然若失。

    就在江霖過生日的第三天晚上，江嘯川走了。

    他人生中那些轟轟烈烈的故事，終究是沒有機會說給江霖聽。

    一個人離開了世界，把他一生的歷史也全部帶走了，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

    院方通知了江霖，江霖火速趕去醫(yī)院，辦完一系列手續(xù)，便坐靈車，護送父親的遺體去了殯儀館。

    殯儀館是提前聯(lián)系好的，但事到臨頭，還是有一番忙亂。

    忙到三更半夜他才回家，把這個消息第一個告訴望蘭。

    望蘭對此也是意料之中了，當即說他要請假回來陪伴江霖。

    但望蘭所在的大學就快要放暑假了，期末是特別忙的時候，望蘭已經(jīng)堅持了一個學期，在期末功虧一簣也太不劃算了，所以江霖讓他不要回來。

    望蘭不置可否，顯然是不打算聽他的話。

    江霖就有些不高興了，望蘭這才換了口氣，向他保證不會回來。

    江霖在電話上千方百計勸住了望蘭，但掛了電話，他自己一個人待在望蘭的公寓里，又覺得分外孤獨。

    他爸爸生病到現(xiàn)在，他都沒哭過，那天洗澡的時候才在流水里哭了一小會兒。

    他爸爸太差勁了，可現(xiàn)在他連這個差勁的爸爸都沒了。

    水聲嘩啦啦，雪白水柱淋得他滿頭滿臉。

    想一想小時候，家里還富裕的時候，爸爸對他也是很好的。

    他以后只記著這些好就足夠了，不好的都別去想了吧……

    顧庭靜在海島度假，前幾天還算清凈，沒幾天風聲傳了出去，每天都有賓客登門拜訪，甚至還有人專門從內(nèi)陸坐飛機過來。

    后來顧庭靜就說這樣子麻煩實在沒意思，便回了B市。

    這一天，他正在大宅里招待客人，幾個老朋友暢談到夜半時分，一個秘書匆匆進來，向顧庭靜附耳道：“江嘯川剛剛死了?！?/br>
    顧庭靜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的時間，說道：“知道了?！?/br>
    秘書匆匆出去，顧庭靜依舊和老友們笑談不絕。

    等到客人們散了，顧庭靜把秘書叫來，問明了情況，想了想，便打了個電話給望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