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喜歡之說

    極地的寒池在一片青翠竹林之內(nèi)，池子不大只有一丈見方，池內(nèi)有三條純白的錦鯉游弋，清澈的池底還能見到一些不大不小的鵝暖石，其他就再沒有別物了。

    玉祈淵不知道玉帝要來找什么東西，他依照天尊的吩咐將玉祈然帶到了寒池前。

    一路上玉帝以長輩的身份問了他一些修行相關(guān)，他一一回答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二人連一點兄弟該有的親昵也沒有。

    等玉祈然看到寒池時目光已經(jīng)被池內(nèi)的東西所吸引，他定定的看了半晌，就像真的在欣賞錦鯉的身姿一般，然后他彎下腰開始脫鞋。

    “大哥，你要找什么我?guī)湍闳ト【褪橇恕！?/br>
    玉祈淵連忙道，他知道玉祈然身子不好，這寒潭的水又冰涼至極，哪怕他有仙體護身，也不一定承受的住。

    “無礙。”

    玉祈然只回答了這兩個字就已經(jīng)挽起褲腳下了水，池子里的水并不深，才剛剛到他的小腿肚。

    三條白錦并沒有因為外來的干擾就驚慌失措，它們依然游得安然。

    玉祈然一步一步走到寒池中心，他臉上一派安然，身子只在下水時微顫了一下便恢復(fù)如初。

    玉祈淵還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的玉帝，平時他的大哥在他面前永遠都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沒想到他也會脫靴下池塘找東西。

    他站在池子的最中間，俯身搬開了那塊最大的鵝暖石，下面躺著一顆只有半個手掌大小的蚌殼。

    玉祈幽輕輕將那蚌殼放在手心，直起身來，卻也不上岸，像生怕驚動了什么似的。

    半晌，那蚌殼依舊嚴絲合縫的緊閉著，玉祈然的嘴角已經(jīng)開始泛白。

    “大哥，你還是先……”

    玉祈然另一只手十指放在唇邊比了一個禁聲的動作，玉祈淵立刻住了嘴。

    手心的溫度慢慢傳進蚌殼內(nèi)，玉祈然感受到了殼內(nèi)的蠕動，對著蚌殼輕柔道：

    “小幽，我來接你了。”

    玉祈淵這輩子也沒看到過大哥會這么溫柔對誰說過話，那語氣既像對親人，又像對愛人一般，輕輕的呼喚。

    隨著玉帝的話音剛落，那蚌殼好似有感知一般，真的就張開了堅硬的殼。

    殼內(nèi)躺著兩個晶瑩剔透的水晶珠，珠內(nèi)還有瑩瑩的光在閃動。

    玉祈然慢慢從蚌殼內(nèi)取出那兩顆水晶，蚌殼很快又閉上了，他將它放回原位，又搬回鵝暖石，再起身時只感覺天旋地轉(zhuǎn)。

    “大哥！”

    玉祈淵這一聲終是換回了玉祈然的意識，他穩(wěn)住心神，一步一步走向池邊。

    “大哥，還是讓天尊給你看看吧！”

    玉祈淵眼見著強撐著一股氣穿鞋的玉祈然，自然擔(dān)憂得不行。

    “不用，我走了，你好好在此修行。”

    只留下這簡簡單單一句話，玉祈然就飛離了極地。

    天際擦黑時他趕到了天庭，強忍住心下的不適，他走進了專門為琳香準備的寢房。

    整整一夜過去，沒有人知道玉祈然是用怎樣的方法救回了琳香，第二天，當(dāng)琳香睜開眼的那一剎那，她就不再是琳香了。

    一魂一魄攝入她的心魂，祈幽回來了。

    “小幽……”

    短短兩個字道不盡的諸多情緒，玉祈幽還記得，五百年前的最后那一面，他見到她時，也說了這兩個字。

    可惜那時她意識不清，他當(dāng)時是怎樣的表情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

    玉祈幽從床上坐起身來看著眼前一幅欲言又止的男子，在他開口之前道：

    “大哥，謝謝你，我該去找我娘了?！?/br>
    玉祈然眼里的光彩一下子消失殆盡，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淡道：

    “應(yīng)該的。”

    二人之間再無其他對話，玉祈幽起身穿上鞋，沒再看男子一眼，開門走了出去。

    忍耐已久的咳嗽在此刻響起，玉祈然捂嘴無聲咳了半晌，在手離開嘴唇看到那抹櫻紅時，他知道她還會回來的。

    －－－－－－

    玉祈幽出了天宮殿，在經(jīng)過那條走廊時，她的視線和廊上掛著的金絲籠里的夜鶯對上了。

    只一眼夜鶯就別過了頭，祈幽卻沒放過它，她走到夜鶯面前，取下了鳥籠，又對著夜鶯看了一會兒，然后帶著鳥籠一起離開了天庭。

    一旁把手的天兵天將沒有制止她，他們早已經(jīng)得了玉帝的命令不干涉她做任何事。

    玉祈幽出了天庭直往凡間而去，當(dāng)手覆上將軍府后院那扇小小的門扉時，她卻猶豫了。

    該以怎樣的姿態(tài)去對待杜清月呢？假裝自己還是依琳香嗎？還是承認自己已經(jīng)恢復(fù)了仙家的體魄呢？

    這一站就站了足足半個時辰，玉祈幽剛剛在玉祈然面前那番只想見娘的勇氣早已經(jīng)沒有了。

    直到小霞開門倒水，才發(fā)現(xiàn)一直愣在門口的玉祈幽。

    “小姐！你回來啦！”

    小霞眼見到容光煥發(fā)的玉祈幽，開心得盆里的水差點都灑在了祈幽身上。

    玉祈幽輕巧的避過，看著她笑了笑問道：

    “我娘呢？”

    “夫人在屋里呢！小姐，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夫人的病全好啦！”

    玉祈幽笑笑沒有說話，將鳥籠交給小霞看管，她走進小院里，雖然有依琳香的記憶，卻依舊覺得這個地方十分陌生。

    終究不像天庭那樣是她自己住慣的地方，她尋著記憶找到杜清月的房間，害怕自己再像在大門口那樣猶豫，她一鼓作氣推開門，大聲喊到：

    “娘！我回來啦！”

    好像喊得越大聲心里底氣就越足一樣。

    “幽兒，你回來了?！?/br>
    杜清月放下手中的針線，抬頭慈愛的看著玉祈幽。

    那是真正娘親看著自己孩兒的眼神。

    單單聽到那兩個字，玉祈幽就已經(jīng)忍不住淚水了，這遲來的母愛幾乎瞬間令她心湖溢滿感情。

    “是，娘，我回來了?！?/br>
    這一次玉祈幽的聲音很小很小，小到她自己都很難聽清楚。

    “過來讓娘看看，你瘦了沒有，吃了那么多苦真是辛苦我們幽兒了?！?/br>
    玉祈幽想說一點也不委屈，可哽咽已經(jīng)卡住了喉嚨，她撲倒杜清月懷里，放聲大哭起來。

    “娘，我好辛苦，好累，每天晚上它都在追我，你為什么要生我下來？”

    也許只有這一次，她能如此放肆的在母親的懷里訴苦。

    “是我錯了，幽兒，我不該生下你，是我錯了，我那時候不知道，不知道你也中了魔障，都是我的錯！”

    杜清月也哭了起來，這么多世過來，每一世她都在后悔，后悔當(dāng)年為何自己要那么固執(zhí)生下她。

    玉祈幽發(fā)xiele一陣，又開始心疼起杜清月來：

    “娘，你別哭，不是你的錯，你什么也不知道。人世間這么美好，何況我的魔障又不是不能驅(qū)除。

    我的仙魂仙魄在天尊的寒池離養(yǎng)了這么多年，仙體早已經(jīng)不是五百年前能比的了，那赤魅沒那么容易入我夢的。”

    杜清月并沒有因為她的話有多開心，她擦干眼淚，隱去心痛的痕跡，也假裝開心道：

    “好，能解就好，幽兒，明天就是你的及笄禮了，娘親這手中的嫁衣也快完成了，娘想看著你出嫁?！?/br>
    玉祈幽這才發(fā)現(xiàn)杜清月手下鋪著的正是一件大紅的嫁衣，對于依琳香之前經(jīng)歷的種種艱辛，她依然心有余悸：

    “娘，你想讓我出嫁？”

    比起那些被折磨的生不如死的過往，杜清月這句話卻更令她心驚。

    “幽兒，你長大了，答應(yīng)娘，別再去想仙界那些事，好好陪娘在人間過日子可好？”

    有什么不一樣的情緒在二人時間環(huán)繞，玉祈幽瞬間就覺得這氛圍不一樣了，跟剛剛那種母女間的親昵完全不一樣。

    杜清月看進祈幽心里，似乎要將她的整顆心都看個透徹。

    祈幽慌了神，輕輕答了一個字：

    “好。”

    杜清月聽她答完，臉上也沒有笑容，反而更加哀怨，半晌，她才再次低下頭道：

    “你先去休息吧，娘把最后這點邊修好?！?/br>
    直到關(guān)門聲響起杜清月才放任抑制不住的淚水滴落在嫁衣上。

    不該生下她的，終究是不該生下她。

    －－－－－－

    玉祈幽回了自己的房間，金絲鳥籠已經(jīng)被小霞掛在書桌旁，她靜靜的看了夜鶯半晌，突然從畫框里取出一卷宣紙，鋪開在書桌上。

    執(zhí)起畫筆又想了半晌，她才開始一筆一筆認真畫起來。

    夜鶯輕輕開口，唱出溫婉的歌聲仿佛在為她的畫助興。

    一個時辰過去，玉祈幽的畫也即將收尾。

    輕輕的關(guān)門聲響起，祈幽沉醉于作畫中，根本沒有抬頭看一眼。

    君千行走到書桌前，靜靜看著她為柳枝添上最后一筆。

    這是一幅月下美人圖，跟以前那幅一模一樣，一位溫婉可人的女子站在月下，月光包圍著她的側(cè)臉，發(fā)出柔柔的光芒。

    旁邊的題詞卻不一樣了，那是十個銀楷小字：

    我心依舊在，只等故人歸。

    祈幽放下畫筆，輕輕對畫吹氣想讓它干得快些。

    “你不能成親，你的魔障未除，會影響下一代?！?/br>
    君千行斟酌半晌還是將話說出來。

    玉祈幽笑了一聲，這才抬起頭來看著對面的男子。

    君千行與她對視不過半秒就別開了眼，她的眼神太過銳利與之前的依琳香完全不同。

    “怎么？蛇君大人是關(guān)心我？還是關(guān)心我的下一代？”

    玉祈幽說的話也咄咄逼人，君千行一句也答不上來。

    “蛇君殿下，為何不回答？”

    玉祈幽伸出一指，扳正君千行的臉，逼他與她對視。

    “我……”

    “你首先要解釋的，就是五百年前，為何要害我？”

    玉祈幽可沒忘他是怎樣讓她一步一步走進他的圈套的。

    “當(dāng)年你夢魘深重，玉露救不了你?！?/br>
    這一次君千行沒有再回避她的視線，一字一句認真回答。

    “所以呢？這就成為你占有玉蠶的借口，讓它結(jié)繭？”

    “玉蠶結(jié)繭在所難免，我只是幫它在正確的時候做正確的事?！?/br>
    “對啊，玉蠶結(jié)繭天經(jīng)地義，所以你們就能聯(lián)合起來將我置之死地?！?/br>
    玉祈幽伸手彈了一下早已經(jīng)停止歌聲的夜鶯，鳥兒被她彈得在鳥籠內(nèi)亂飛。

    “小幽，你知道是為什么的，玉祈然找來元始天尊揭穿你假公主的身份，他的目的你知道的。”

    “閉嘴！你沒資格這樣叫我，君千行，你不過是我隨手撿來的一個毒物，你恩將仇報還說得這么冠冕堂皇……”

    “我在報恩，玉祈幽，你心里明白，我在報恩?！?/br>
    君千行打斷玉祈幽的話，他臉上的表情再真摯不過。

    玉祈幽什么都知道，騙得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可是她還是憋著一口氣，想找個地方好好發(fā)泄。

    顯然這個發(fā)泄口正好就在面前，她嘲笑一聲道：

    “君千行，你就這么報恩的嗎？或者我換個問法，你這么做就僅僅只是為了報恩嗎？從一開始的接近我，是因為喜歡我嗎？”

    話題從嚴肅一下子就變得曖昧起來，君千行此刻也想不到玉祈幽會突然來這么一句。

    這句話曾經(jīng)從他口中說出過，那是在桃花源的那個晚上，對著害羞的依琳香，他說出了深埋心底的那句話。

    現(xiàn)在被玉祈幽提起來，就好像是一個笑話一樣，她明明也記得那一夜，是故意拿這來取笑他。

    “是?！?/br>
    君千行沒有多想就肯定的回答，如他預(yù)料的一般玉祈幽立刻嘲諷起來：

    “就憑你？一個小小的蛇妖？還想喜歡我？你配嗎？”

    “癩蛤蟆想吃天鵝rou那也只是它自己想吃而已，它的想法并不需要得到天鵝的同意?！?/br>
    君千行說完知道這個比喻必定令玉祈幽抓住把柄，他在她開口前又立刻說：

    “更何況你不是天鵝rou我也不是癩蛤蟆。你已經(jīng)不是天庭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我，至少還是蛇界的蛇君殿下，你除了還有一點仙力，什么也不是?！?/br>
    “你！”

    “人貴在要有自知之明，玉祈幽，我有哪點不配喜歡你？”

    “你現(xiàn)在最不配的就是你的態(tài)度！你這是喜歡人的樣子？”

    “誰說的喜歡一個人就要低聲下氣的？何況是你先嘲笑我的，我沒有因為你的無禮而跟你生氣，只是跟你講道理而已?！?/br>
    “你還要跟我生氣？君千行，你的喜歡已經(jīng)高貴的我承受不起了，收起你那些大道理吧！”

    “沒關(guān)系，喜歡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做任何回應(yīng)?！?/br>
    玉祈幽覺得自己又被君千行繞進去了，明明這個話題是她先提起的，她承認她是想好好嘲笑他一番。

    可為何到最后她好像一點便宜也沒占到反而被對方說的他能喜歡她是她多大的榮幸一樣。

    氣氛一下子凝固起來，在鳥籠中聽到這樣一段對話的夜鶯連翅膀都忘了揮，“撲通”一聲掉到了籠底。

    也就是這聲打破了還在僵持著的二人的氛圍，祈幽狠狠瞪了君千行一眼，才低下頭查看畫紙是否已經(jīng)干透。

    “你想把這幅畫送給她？”

    君千行也隨著她的頭低下來看紙上的畫，不得不說她畫的跟原畫一樣傳神。

    “畫得像嗎？”

    祈幽褪去了劍拔弩張的氣勢，淡然問道。

    “很像，她會喜歡的?！?/br>
    君千行也放輕了聲音，然后又接著道：

    “不過僅憑這幅畫就想讓她放棄讓你成親的事情還有點困難。”

    本來好好的溫馨氛圍一下子就被破壞殆盡，玉祈幽面無表情的抬起頭來，冷聲道：

    “如果有生之年我能見到你跟個傻子一般什么也不知道，或許我會認真考慮一下你的喜歡。”

    “那你估計沒機會了，我也沒機會了?！?/br>
    君千行再次認真的回答，他不過就猜透了她的心事，就令她這般反感嗎？

    “君千行，我真的好遺憾見不到那樣的你，我真怕你會被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句話耽誤一輩子！”

    玉祈幽嘴上這樣說，語氣里卻沒有一點可惜的樣子。

    “是嗎？或許下輩子，如果能再遇到你，我希望自己傻一點。”

    君千行看著玉祈幽的眼睛，認真的說道。

    他的眼神太過真摯，玉祈幽第一次避開了他的視線，她將金絲鳥籠拿提起來遞給君千行，不耐道：

    “帶著你的夜鶯趕緊離開我的視線！還有，不要再插手我的事，君千行，我真的不需要你自作聰明！”

    這一次君千行沒有回答她，從她手中接過鳥籠悄無聲息的離開了房間。

    屋內(nèi)安靜下來，玉祈幽坐在書桌前又看了那畫半晌，在小霞來催促吃飯時才小心的將畫卷起來，插在畫框中。

    －－－－－－

    晚飯小霞做得異常豐盛，還做了一大鍋玉祈幽愛吃的芙蓉粥。

    玉祈幽對那鍋芙蓉粥謹謝不敏，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怎么？飯菜不和胃口嗎？”

    杜清月眼見玉祈幽什么也沒夾就放下了碗筷，擔(dān)憂的看著她。

    “沒有，只是之前吃的太飽，現(xiàn)在還沒怎么消化?！?/br>
    玉祈幽說了個另外兩人都沒有聽太懂的笑話，在杜清月的監(jiān)督下，她還是吃了一碗飯。

    飯后，當(dāng)杜清月問玉祈幽想不想跟她一起睡時，祈幽忐忑了。

    天庭的時候從來都是她一個人睡，即便有琳香那段記憶，她依舊不習(xí)慣。

    “娘，明天我就長大了，我想從今晚開始，習(xí)慣一個人睡?！?/br>
    杜清月笑了笑沒回話，眼前的女孩再也不是她那個聽話的依琳香了，她也再變不回那個單純的小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