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事結(jié)束之后，楚行云并沒有立刻離去，而是在眾星捧月的簇?fù)硐卤挥爰殴馑碌拇笮蹖毜钪畠?nèi)。

    這大雄寶殿修建得寬敞明亮，富麗堂皇，若論氣勢之恢弘，恐怕連大楚禁苑的青蓮寺都要相形見絀。楚行云入殿之后，便端坐在殿內(nèi)講壇之上，講壇之下坐滿了密密麻麻的人，所有人都翹首仰望，聆聽楚行云的清談，而周歡與孟小桃也在其中。

    “清談？”孟小桃好奇地道，“那是什么啊？”

    “就是一群上流賢達們聚在一起嘮嗑?！敝軞g湊到孟小桃耳邊，小聲道，“在凜丘的時候，我也跟著齊王去參加過幾次。和一群名流賢士坐在一起，一邊抓著虱子一邊口若懸河，還經(jīng)常一聊就是通宵達旦?！?/br>
    “這么能聊？他們都聊些什么?。俊泵闲√液闷娴乇牬罅搜劬?。

    “什么都聊，唯獨不談國事，不言民生?！敝軞g皺著眉頭，沖著講壇上揚了揚下巴道，“總之，你自己聽聽看就知道了?！?/br>
    “楚大人，您總說人性本善，可若真是如此，為何這世間又有這么多的惡？咱們老百姓又為何要遭受這么多苦難呢？”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對著楚行云提問道。

    “孟子有云，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楚行云不緊不慢地開口道，“我從不否認(rèn)世間存在惡，然而正如圣人所云，世間之惡不過是形勢使然，不是我們本身的錯。即便是惡人，只要愿意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

    “可曹cao不也說過嗎！”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舉起手來道，“寧可我負(fù)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fù)我?！?/br>
    此話一出，眾人皆忍不住發(fā)笑，那少年身旁一名婦人連忙伸手捂住少年的嘴，伸手在他腦瓜上一拍：“你懂什么！說書的聽多了吧！”

    楚行云卻淡淡一笑，反問道：“你吃過綠豆么？”

    “吃過！”少年點點頭。

    “那我問你，若我種下綠豆，會長出什么來呢？”

    “當(dāng)然是綠豆啊。”

    “這就對了。”楚行云點頭，朗聲道，“正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孟子說過，人有仁、義、禮、智四德。這就是我們每個人心中與生俱來的種子。若這人世間沒有善根，又何來善果呢？”

    話音一落，臺下立時爆發(fā)出滿堂喝彩之聲，眾人紛紛頷首，猶聞圣人之言，頻頻點頭稱是。

    就連孟小桃也仿佛醍醐灌頂，望向楚行云的眸子里閃閃發(fā)光的，帶著一絲景仰的意味，喃喃自語道：“這位楚大人不但一表人才，而且知識淵博，見多識廣！難怪鄢陵的百姓如此愛戴他?！?/br>
    周歡本就不大喜歡所謂的清談，相比起那些玄而又玄的高談闊論，他更喜歡腳踏實地地做事。如今將孟小桃那副恨不得對楚行云頂禮膜拜的模樣看在眼里，不知為何，心里更加酸溜溜的，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

    “是嗎？我倒覺得沒什么了不起的?！?/br>
    “為什么??？你不覺得楚大人很厲害，說得很有道理嗎？”孟小桃不解地看著他。

    “不過就是耍耍嘴皮子而已，誰不會？”周歡伸出一根食指，往孟小桃腦門上戳了戳，“這般花言巧語也就只有小桃哥你這樣心無城府，天真單純的人才會相信。”

    “喂！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什么花言巧語，難道楚大人說的有什么不對嗎??？”

    這時，早在一旁聽見兩人交談的一名男子終于忍不住了，他倏地站起身來，對著周歡怒斥道：“你這么有本事，怎么不上臺去，在楚大人面前耍嘴皮子？”

    “對不住對不??！”眼看周圍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在兩人身上，孟小桃忙不迭地彎腰道歉，道，“我們沒有對楚大人不敬的意思。打擾各位了，我們這就走，這就走?！闭f罷連忙拉著周歡的胳膊，匆匆轉(zhuǎn)身離開。

    “急什么?！敝軞g本來覺得沒什么，聽孟小桃這么一說，壓在心底的那點爭強好勝之心倒是立馬被激了起來，他泰然自若地抓住孟小桃的手，將他拽回身邊。

    “上就上，誰怕誰？”周歡好整以暇地抬起頭來，望向講壇上的楚行云，嘴角微微上揚起來，“只怕我一上，你們楚大人就下不了臺啊?！?/br>
    講壇上的楚行云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他不動聲色將周歡從頭到腳細(xì)細(xì)打量一番，見他一身麻布粗衣，打扮得相當(dāng)不起眼，若不是這一番喧鬧，恐怕楚行云也很難注意到他?？勺屑?xì)一看，又覺得他五官端正，是個相貌堂堂的小伙，眉目之中還隱隱地透著一絲不羈，往那人群中一站，自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氣質(zhì)。

    楚行云瞇著眼睛：“請教這位兄臺尊姓大名？在何處高就？”

    “在下周歡?！敝軞g不想暴露身份引來麻煩，于是笑道，“就是一名無足輕重的路人。我不想打擾大家的雅興，不過方才這位兄弟對我的話似乎很不服氣，很希望我和楚大人辯上一辯?！?/br>
    楚行云眉梢一挑：“不知周公子有何高見？”

    “我周歡不學(xué)無術(shù)，不像楚大人這般會引經(jīng)據(jù)典，咬文嚼字，我只問楚大人一句，若人性本善，那這善根是如何結(jié)出惡果來？”

    楚行云淡淡地答道：“不論種瓜也好，種豆也罷，在成長中總會經(jīng)歷風(fēng)吹雨打，一顆好的種子，若是不細(xì)心呵護，也會長成歪瓜裂棗?！?/br>
    “既然大家都生長在同樣的環(huán)境里，承蒙著同樣的陽光雨露，為什么有的人一輩子循規(guī)蹈矩，有的人卻做出傷天害理，惡貫滿盈之事？既然你所謂人人本性皆善，那么這外界的惡，又是從何而來呢？難道不正是我們自己嗎？”

    楚行云一愣，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周歡卻不給他思考的機會，繼續(xù)道：“圣人之所以孜孜不倦地勸世人向善，不就是因為好人難做？相反，壞人作惡全都是無師自通，根本不需要別人去教。各位，你們試想一下，假如你們的親人好友被人殘忍殺害，那殺人兇手卻說，錯的不是我，是這個世界，你會原諒他嗎？”

    周歡這一番話說完，殿內(nèi)的氣氛立馬變了，眾人皆是面面相覷，開始小聲地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楚行云此刻也意識到了對手的難纏之處，臉色終于變了，沉聲道：“你也說了，大多數(shù)人就算再怎么遭受苦難，也能做到一輩子循規(guī)蹈矩，若這世人真如你口中所說這般頑劣，那為什么這世上還有這么多良善之人，為什么還有如此多的善行，難道他們在你眼中，也有什么不良居心嗎??？”

    周歡巋然不動，沉著接招：“人之所以懂得行善，那是因為如果放縱本性，人人都自私為惡，這世道只會走向墮落。俗話說人無完人，我從不認(rèn)為自己是什么圣人君子。但如果一個人，連正視自身內(nèi)心的惡都做不到，哪又有什么資格高高在上地去勸別人避惡揚善呢？”

    這最后一句話殺傷力極強，讓楚行云瞬間鐵青了臉色。他倏地站起身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仿佛是想要反駁什么，嘴唇動了動，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最后慍怒地一甩袖子，低聲道：“楚某身體不適，今日便到此為止?！?/br>
    說完冷冷地剜了周歡一眼，拂袖匆匆離去。

    楚行云這一走可不得了，殿內(nèi)立刻炸開了鍋，眾人氣勢洶洶地涌了上來，圍住周歡和孟小桃破口大罵。

    “你算個什么狗屁東西！竟敢這樣跟楚大人說話??？”

    “楚大人的清談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聽得到的，你非要從中作梗，到底是何居心??？”

    見一群暴民將周歡團團圍住，還有人甚至舉起了拳頭，趁亂一拳打在周歡額頭，孟小桃大叫一聲“住手！”，眼疾手快地?fù)屔先ィ瑩踉谥軞g面前，將動手之人往外一推。

    “你們講不講道理??？阿樂說錯什么了??？說不過就動手打人，還這么多人欺負(fù)他一個！不要臉！”

    “小桃哥，別跟他們廢話，咱們快逃！”

    周歡原本也就是爭強好勝，想在孟小桃面前出個風(fēng)頭，沒想到風(fēng)頭還沒出夠，反而惹來一場無妄之災(zāi)。眼看著一場大戰(zhàn)就要一觸即發(fā)，周歡也無心戀戰(zhàn)，一把拽住孟小桃，突破了人群的重重包圍，一溜煙往外跑。

    周歡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們最后竟是以這般狼狽的姿態(tài)逃出寂光寺。更沒想到那些看上去良善平和的百姓，竟然在轉(zhuǎn)眼間就化身豺狼虎豹，不依不饒地把周歡和孟小桃追出了好幾條街。直到兩人爬上屋頂躲了起來，才終于甩掉了追兵。

    然而兩人的霉運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周歡在寂光寺中當(dāng)眾駁斥楚行云的傳聞在鄢陵城中不脛而走，周歡也因此一戰(zhàn)成名——只是這名聲不是什么美名，而是臭名。

    這不眼看著天色漸晚，準(zhǔn)備投宿的兩人剛走進一家客棧，又被周圍人認(rèn)出。掌柜不但拒絕兩人投宿，還冷言冷語地奚落了周歡與孟小桃一番。周歡再次施展起三寸不爛之舌，與對方爭執(zhí)起來。被周歡懟得毫無還口之力的掌柜惱羞成怒起來，喚來一群地痞流氓，將兩人亂棍打了出去。

    接二連三的遭遇讓周歡簡直氣瘋了，他從未遇到過如此歇斯底里的刁民，被掌柜掃地出門的時候，氣頭上的他忍不住丟下一句：“是非不分，就只知道仗勢欺人，遲早有一天會遭報應(yīng)！”

    不過氣歸氣，罵歸罵，兩人若是找不到去處，還是只能露宿街頭。所幸兩人后來在城郊找到了一間昏鴉繞枝，荒蕪寒磣的破廟，這才勉強算是有了落腳之地，湊合著過了一晚。

    周歡心里憋著一股惡氣，越想越覺得這鄢陵城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都透著一股詭異，百姓們仿佛中了邪一般，腦子都不大正常。想到此處，他又忍不住喋喋不休起來。

    相比起憤憤不平的周歡，孟小桃就心平氣和許多了，比起自己身處的困境，他好像更在乎周歡的傷勢。他一邊耐心地聽著周歡發(fā)牢sao，一邊將他在附近找到的止血藥草撕碎，用石頭細(xì)細(xì)地研磨成汁。

    “不過是一群愚不可及的暴徒，阿樂，你就別跟他們過不去了。”孟小桃一邊小心翼翼地將藥汁敷在周歡被打傷的額角，一邊道。

    周歡眉梢一揚：“也不知之前對楚大人贊不絕口的人是誰？”

    “有……有嗎？”孟小桃癟了癟嘴，心虛地低了頭。

    周歡模仿孟小桃的語氣，一臉崇拜地道：“楚大人好厲害！不但一表人才，而且知識淵博，見多識廣！”

    周歡學(xué)孟小桃學(xué)得活靈活現(xiàn)，聽得孟小桃一張臉漲得通紅，無地自容得想找個地縫兒鉆進去，情急之下一拳捶在周歡胸口：“別說了！丟死人了！”

    周歡眉頭一皺，捂著胸口倒吸一口冷氣。

    孟小桃這才想起周歡還是個傷員，連忙伸手揉了揉他的胸口：“我錯了，還疼嗎？”

    “沒事，只是皮rou傷而已?！敝軞g靠在墻角，感受著胸口上的那只手的輕柔動作，滿心的憤懣也在一瞬間化作了繞指柔情，“小桃哥，謝謝你?！?/br>
    孟小桃歪了歪腦袋，不明所以地看他。

    周歡在黑暗中望著孟小桃那雙明亮澄澈的眼睛：“都怪我太沉不住氣，連累了你跟我一起受苦。當(dāng)時有那么多人，情況又那么危險，小桃哥卻挺身而出，為了我與這么多人為敵，我好開心?！?/br>
    見周歡一反常態(tài)地收起那吊兒郎當(dāng)?shù)谋砬?，忽然這么認(rèn)真地夸自己，孟小桃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我……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既然是好兄弟，自然是要同甘苦，共患難?！?/br>
    “……換做是清河寨的其他弟兄，小桃哥也會這么做？”周歡盯著他的眼睛道。

    “這、這是自然。”孟小桃臉上一紅，局促地移開視線道，“你突然問這些做什么，莫名其妙?！?/br>
    周歡摸著方才被孟小桃揉過的胸口，只覺得心臟跳得莫名飛快，他微微一笑，低聲道：“是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孟小桃一怔：“你說什么？”

    周歡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翻過身去，閉上了眼睛：“沒什么?！?/br>
    “阿樂??？”孟小桃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抓住周歡的肩膀搖來晃去，“你別說話只說一半啊??？”

    周歡閉著眼睛，聽到孟小桃在他身后氣急敗壞又拿自己無可奈何的樣子，嘴角忍不住在黑暗中揚起一抹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