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既不褪孝服,何必朝天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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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既不褪孝服,何必朝天闕? 春闈已過,帝王面前攤著由翰林院議定的前二十份卷宗。主考官翰林院學(xué)士兼通議大夫江廷澤躬身侍立案前。 帝王面無表情,讀完一卷丟開,又拿一卷??赐暧謥G一份,擰眉卻不開口,再拾一份。江學(xué)士已立了大半個時辰,腰背酸痛。待二十份卷宗細(xì)細(xì)讀完,已過了一個時辰。帝王雙手合在面前發(fā)一陣呆,江廷澤額上沁出汗來。 按瑀朝不成文慣例,前二十份卷宗多由北省出之,僅有寥寥幾份南省卷宗,實(shí)在高妙,不得已送至御前,由帝王欽定。 “這就是你們幾個議的會元?”帝王兩指捏起一份卷宗,甩在江廷澤面前。 “回圣上,今科會試頭一名,直隸舉子王愉,其議旁征博引、行文寬和,頗有祖風(fēng)?!蓖跤鋿|宮輔臣之子,說有祖風(fēng),是說他家學(xué)淵源。 帝王冷笑一聲。 江廷澤跪稟:“臣等忝拜擢貢之職,才疏學(xué)淺,妄評優(yōu)劣,辜負(fù)圣恩。若此科所議略有可入目者,請?zhí)熳邮ゲ脼樾??!?/br> 帝王看著面前卷宗,一指在桌上剝剝地敲,又看看下頭跪的江廷澤,“罷了,讓他上來,殿試再定罷?!?/br> 江學(xué)士如獲大赦,喘勻一口氣,帝王又問, “這個宋寒瑯,原籍是哪里?” 江廷澤心中打鼓,“南直隸長洲府人?!?/br> 帝王忽將身子向前探去,話都說得快了些,“這人同宋懷瑜是何干系?” 江廷澤跪在地上如芒在背:當(dāng)日他一眼看中寒瑯卷宗,力主此人必入頭甲,然而手下有人提醒,此乃宋懷瑜之子。為此子是否入貢,翰林院諸人吵了三天,最終是李侍讀,亦今首輔李茶陵長子模糊傳下文淵閣意思,江廷澤這才斗膽將此人納入貢中,議定一個會試第二,呈于天子面前。 “回稟圣上,正是宋懷瑜獨(dú)子……”江廷澤身上已開始微微地顫。 帝王亦吃一大驚,抄起寒瑯卷宗細(xì)細(xì)讀來。方才初讀只覺氣韻凜然,議論高妙,定個會元亦不過分,如今細(xì)讀,果真宋六之子……單見其卷,恍惚已覺懷瑜又在眼前。 其文倒比懷瑜多幾分清峻灑脫,言辭便少幾分拳拳切切,性子或許沒宋六那般執(zhí)拗。帝王一時不知是盼他像宋六才好,還是不愿他像他父親。 長洲送來宋六死訊已三載又半,掐指算來,正是孝期后第一科。帝王再想不到懷瑜膝下竟還有人肯赴科舉,更想不到孝期剛過,已得他獨(dú)子再入神京。 他心底連說幾個“好”字,切切咬著牙。這次必定好好將其收入彀中。 帝王面上陰陰惻惻,下頭江廷澤以為觸了圣怒,叩首在地,“老臣糊涂,圣上息怒!老臣這就將其名字劃去,另擇舉子入貢!” 帝王思緒被江廷澤打斷,一陣煩躁,抬眼向老學(xué)士道: “你是自己容不下一個南省舉子,還是覺得朕容不下宋六的兒子?” 江廷澤渾身冰冷,不敢再開口。帝王揮揮手讓他去了。 人去后,帝王眼前逐漸模糊。 這個宋寒瑯,肯做嵇侍中么? 初見其人是在奉天殿,舉子不下二百人,皆是一身青色,五拜三叩。帝王挨個看過,先認(rèn)出王愉。東宮太師之子,意氣風(fēng)發(fā),慷慨揮毫,已是勝券在握。帝王心中一聲暗笑。長得倒是不差,年齡亦不大,其父乃前朝老臣,不免要給個面子。 再又尋了許久,才認(rèn)出寒瑯,蕭蕭肅肅,巖巖如松下過風(fēng),確有幾分像他父親;細(xì)看又多一層仙風(fēng)道骨,似是而非之間,帝王不覺看得晃神。 正是午膳,其人素手執(zhí)箸,只用干糧蔬果,葷物一概不碰,帝王生疑,捉他襟袖,撩去外層襕衫,里頭一身縞素麻衣,竟是還在持素。 寒瑯即刻叩首在地,口稱萬歲。帝王千言萬語,卻是金口難開,陰沉沉望他一陣,轉(zhuǎn)身去了。 既不肯褪孝服,何必又來朝天闕? 宋六啊,你可是恨極了朕,要你兒子來報復(fù)? 讀卷已畢,第二日華蓋殿傳臚,狀元給了東宮,寒瑯被欽點(diǎn)為榜眼,進(jìn)士及第。傳臚全程不見他一絲喜慍之色,帝王暗向江廷澤夸他中散遺風(fēng)。又見王愉志得意滿帶狀元儀從歸第,兩人會神暗笑,東宮太師這兒子未免養(yǎng)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眾人走了,帝王沉吟一陣,召來吏部尚書, “這次的榜眼,今后從翰林院出來直接去禮部,吏部也成,離御史臺越遠(yuǎn)越好。” 恩榮宴后,諸人依名次拜官,寒瑯拜為翰林院編修。史書纂修、經(jīng)筵侍講,原是儒生本等,他日子過得平靜。 傳臚才畢寒瑯便已修書回南,向堂伯父請求離家自立,奉母親出府,搬入小院另住。 編修不算要職,卻因翰林院內(nèi)皆是近年科場得意者,潛龍臥鳳,不知何人日后便會一飛沖天,六部乃至內(nèi)閣諸人皆頗為看中,不時拉翰林仕子入府酬唱應(yīng)和,王愉、寒瑯皆在被邀之列。 時日長了,宦中傳出逸聞。今科狀元、榜眼二人一紅一白、一個話癆一個啞巴,每到一席,畫風(fēng)迥異,情形可笑。 狀元郎王愉本是京中世宦,自幼名利場中出入,往來皆是游刃有余、意氣風(fēng)發(fā),往往揮灑談吐、口吐蓮花,又兼姿容優(yōu)越,一身狀元紅衣,所到處鮮亮搶眼,鮮花錦簇,是為一絕。而榜眼寒瑯則一身蕭肅,不茍言笑,凡不在帝前,皆以縞素示人,從不著他色,席上自言尚在持素,滴酒不沾,輕易不肯開口,帝王曾夸其中散遺風(fēng),諸人皆以為巖巖孤松,是為另一絕。 究竟鮮花錦簇更得人心,還是巖巖孤松更高一籌,宦場諸人議論不定,各有所偏。當(dāng)日主考官江廷澤現(xiàn)已晉為謹(jǐn)身殿大學(xué)士,他無聊時細(xì)算,朝中還是推王愉者多些。 江閣老卻不以為然,當(dāng)日寒瑯同王愉的卷子他都是看過的,孰優(yōu)孰略一眼可知,不過又是個南北榜之議。另則王愉出身京中世宦、又是圣人欽點(diǎn)的狀元,諸人皆以為圣人更喜王愉,不免巴結(jié)。實(shí)則圣人每每提及寒瑯便有言不能盡之意,料想當(dāng)日之事,帝王未必不生悔意,寒瑯一舉一動皆在圣人眼中,怎是王愉可比。 趁鳳凰尚是雛兒,身后又無世族牽涉,江閣老起了榜下捉婿之意,從此不時請寒瑯過府,書齋中談天說地、引經(jīng)據(jù)典,以至詩文酬唱、留他家宴,不避后堂眷屬。 寒瑯起先因閣老畢竟本榜恩師,往往依言過府談講,話也漸漸多些。豈料其后閣老竟拉他入內(nèi)宅私宴,先是拜見師母,后來竟連幾位公子小姐亦入了席,不免大驚,從此不敢留宴。江閣老看他確無攀附之心,只好暫且擱下,待日后徐徐圖之。 當(dāng)是時,江二小姐如意年方十四,正是情竇初開,從未見過哥哥們以外的同齡男子,席上一瞥,又聽他一曲,過于驚艷,從此不忘。 又一年過去,輔國大將軍褚遠(yuǎn)山向太后請旨,求江閣老將其長女許配其子,太后一力撮合,最終許嫁。從此江閣老便覺帝心有變,時為一點(diǎn)小事出言責(zé)罵,江閣老苦不堪言,更下決心,二女必許寒瑯,絕不可再沾京中權(quán)貴。 傳臚兩載,狀元郎已離翰林院擢去吏部,眼見就要平步青云。而榜眼則因高自標(biāo)置、寡言少語漸漸不得人心,至今仍不過是個編修。 這位編修私下仿佛一個啞巴,然而偶爾經(jīng)筵侍講,卻清簡直通要義,旁征博引、融會貫通,凡聞?wù)呓試@服不已,名聲傳開,內(nèi)閣亦有所聞。李茶陵多次聽人談起,不免好奇,特意留心聽了一回,從此暗暗嘆服,畢竟江左風(fēng)流。 此時李心來派去長洲的“探子”已將舊事盡數(shù)探來,又離下屆科舉不過一載,心來向父親稟求,愿赴寒瑯府邸向其請教四書經(jīng)義。李茶陵捻須望兒子一回,吹著茶盅啜了兩口,半晌才道: “要去就去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