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盟誓未可對(duì)月許，從來人月兩難圓。

    盟誓未可對(duì)月許，從來人月兩難圓。

    從一開始，表哥為何偏要指月為誓，豈不聞“七月七日長生殿”？縱然玉輪每日升落不輟恰如表哥真心，卻畢竟圓缺不定，正如世間事，變化難料，月下心事往往成空。

    雨青腳踏上抱膝而坐，借著燭火再向下翻。那夜流螢，表哥初動(dòng)心事，卻怪自己行事唐突，將那番情不可禁視為對(duì)雨青無禮，猶疑自責(zé)。不過是拉了雨兒的手，雨青讀著一聲輕笑。再后，信中多了重重糾結(jié)痛苦，是仕是隱、是禮是情，究竟要一鼓作氣向雨青表明心跡，還是遵循禮法顧全meimei名節(jié)。

    為娶表妹，不得不仕，然而表妹心向天然，從來不愿自己入此場(chǎng)中。為于身份上得與表妹相稱，反要背棄與表妹的同心之志么？表妹若知，豈能不相厭棄？若不依此而行，又如何救表妹出此牢籠？難道寒瑯注定要辜負(fù)表妹？滿池藕葉護(hù)不住菡萏新小則有何用？寒瑯于表妹又有何用？

    寒瑯勉力舉業(yè)近半是為雨青，雨青并非全然不知。眼見表哥未盡之言為難至此，雨青痛徹心扉。自己同母親說過，寧可不嫁，不愿委屈表哥忍辱作此，然而表哥為護(hù)雨兒寧愿作此，心中卻盡是怕雨兒心生嫌惡。他豈知雨青讀到此，是嫌惡透了自己，嫌惡自己將門之女、門高難聘。

    那日臨別，雨青心疼不已，安慰寒瑯，說自己并非要表哥做何樣人，而是愿表哥得遂己志。只要出自表哥情愿，雨青皆無怨言。本以為說得真心，能相安慰，誰知表哥一眼望穿，只恨自己令meimei失望、護(hù)不得meimei，將雨青苦楚病痛盡數(shù)攬?jiān)谧约荷砩希瑖?yán)辭自責(zé)。

    雨青拋信呆想，自己同表哥，怕都懂得對(duì)方太多了。比對(duì)方期望的還多，甚而欲相安慰隱瞞時(shí)，亦往往不能如愿。天既生他二人情深至此，又為何緣淺如斯？當(dāng)真從來月下誓言難成么？

    后幾年信箋中亦曾細(xì)述懷瑜被黜始末，雨青正讀得傷心憤慨，不覺天光早亮，就要清晨。胡生沖入房中一把拉起雨青，帶她出了門。

    “別看了，哭一夜了?！焙奶?，忍不住抱怨。

    雨青心思仍在懷瑜事中，只管流淚，抽噎著不說話。胡生嘆氣上前抹一把雨青面上，“收拾收拾罷，你不要整整齊齊再見宋生嗎？”說著遞上雨青閨中那把琵琶。雨青擇一件練色絹紗披風(fēng)、縹色金絲馬面，外頭套一件靛青暗仙芝紋馬甲。梳了頭，簪一支纏絲水仙，面上淡淡抹些胭脂，捧琴而入。

    寒瑯驚喜，衣服未曾著好直奔至雨青面前，面色癡癡只是笑。雨青擱下琵琶為寒瑯纏上腰繩、系好玉佩。兩人正說得專心，忽聽門外動(dòng)靜，姑母親送早膳。雨青再三示意不必?fù)?dān)憂，寒瑯終于開門請(qǐng)進(jìn)母親。顧夫人身后跟著一個(gè)丫頭，衣著體面，還總著角，一身錦繡、簪金戴銀，捧著食盒。那丫頭不時(shí)帶怯瞟寒瑯一眼，面色微紅。寒瑯只作不見，面色沉沉，斂眉對(duì)著母親，雨青看得眉頭擰起。

    囑咐完畢，顧夫人離去，那丫頭跟在顧夫人身后，臨去還回望寒瑯一眼。姑母去后，雨青心中別扭，裝作不在意問起：

    “跟著姑姑那丫頭是什么人？好標(biāo)致的模樣，是姑父的親戚么？”

    寒瑯見問，面上顯出尷尬，微紅了臉，“是跟母親的丫頭，一直貼身伺候，比別人有些體面?！?/br>
    雨青見寒瑯臉紅，愈發(fā)不痛快，心中憋悶，欲要問，卻不愿開口，半晌道：“倒是個(gè)美人，她叫什么？”

    “紋鸂?！?/br>
    雨青吃驚，這般文雅難書的名字，豈是姑姑取的？“是姑父從前取的名字？”

    “……不是”寒瑯愈發(fā)面露愧色，聲音低下去。

    雨青登時(shí)明白幾分，心酸生氣，幾乎欲哭，卻不愿顯露，別過身去，紅了眼。

    寒瑯見雨青如此，知她誤會(huì)，正要解說，雨青忽回轉(zhuǎn)頭來笑笑，“且不說她，表哥不是要溫書么，meimei陪你?！睂⒃掝^岔開。

    雨青一邊作畫，陪了寒瑯數(shù)日。待寒瑯?biāo)?，雨青坐在院中涼亭?nèi)，愈想愈覺心酸，伏案哭泣。雨青家中亦有祖父當(dāng)日留下的幾位老姨奶奶，她自然曉得男子納妾再尋常不過。只是家中從來只有母親，父親便是納妾，亦在肅州，不會(huì)留在長洲，雨青從小不曾同“小娘”一個(gè)屋檐下過活。況連雪蒼哥哥尚且無妾，表哥林下君子，向來潔身自好，她怎樣也不曾憂心過此事。

    看表哥同那紋鸂模樣，自然尚無實(shí)事，且一望便知并非表哥意愿。可表哥亦不曾反對(duì)啊，還起了“紋鸂”這樣復(fù)雜名字，豈知他暗地里可是愿意的！

    雨青原忍不得這樣的事，方欲發(fā)作，又想自己如今僅余一年光景，其后或與表哥奔逃出家、或便要與表哥天人永隔，時(shí)光短暫，又何必為此事生出嫌隙？從此強(qiáng)忍委屈，不愿細(xì)談。豈知那個(gè)紋鸂，緊緊跟隨姑姑，姑姑一日三探表哥、過問功課，她便回回跟在姑姑身后，奉膳時(shí)恨不能遞在寒瑯手中，其狀羞赧，脈脈含情，那雙杏眼竟快將寒瑯戳透了。

    雨青如鯁在喉，想問又不知如何再開口，幾日下來委屈極了。

    又一日夜間，雨青同寒瑯一同看一陣畫，寒瑯取過瑤琴盤膝而坐，撫琴與雨青聽。瀟湘水云，飄逸悠遠(yuǎn)，雨青聽得出神。忽聞門外聲響，紋鸂提了一只小小食盒夜敲寒瑯房門。寒瑯揚(yáng)聲相問，可有急事，若無，則不必進(jìn)來伺候了。紋鸂說是顧夫人囑咐來瞧少爺，寒瑯不好拒絕，請(qǐng)紋鸂入房。

    雨青跟在紋鸂身后，瞧她走進(jìn)次間，將食盒擱在桌上。打開食盒，里頭熱氣騰騰，是一碗小餛飩，還有幾樣小菜。紋鸂杏眸盈盈，含笑道：

    “今日晚膳見少爺用得少，紋鸂怕少爺夜里作文章要做得肚餓，自作主張到廚下燙了一碗小餛飩。紋鸂自己調(diào)的餡，不知可合少爺?shù)目?，少爺趁熱嘗嘗？”

    雨青望見那碗小餛飩，再粉飾不得太平，眉目低垂，紅了眼，走過明間，人藏在對(duì)過黑黢黢的里間，暗自抽泣。寒瑯看在眼里，知雨青早委屈得心碎，只是強(qiáng)忍，心中作難。

    母親確有意將紋鸂指與寒瑯，但此言從未開口。豈知紋鸂年歲大些、略通人事，對(duì)寒瑯生出依依之意。然而母親不曾明言，寒瑯亦不愿輕易對(duì)紋鸂出決絕之言，令她難過。寒瑯心中唯有雨青，實(shí)對(duì)紋鸂全然無心，向以母婢敬之，以姐呼之。原打算若母親不提，便由她侍奉母親左右，若母親提起，再明言拒之，是以拖至今日，令雨青誤會(huì)。

    寒瑯自思是自己顧慮過多，不曾早早明言，狠一狠心，向紋鸂道：“多謝jiejie。餐膳之事，寒瑯自有分寸。家孝在身，豈可飫甘饜肥。jiejie侍奉母親已甚辛勞，寒瑯身邊瑣事自有書僮調(diào)度，從此不勞jiejie掛心。jiejie只用心服侍母親，便是為寒瑯分憂了。”說完抬手一揖。

    話說的再明白不過，雨青聽得驚心，連哭都顧不上了，紋鸂更如雷劈，立刻羞慚得紅了臉，眼中含淚就要離去。寒瑯叫住，又道：“jiejie將此物收去罷。”說著低頭望一眼桌上吃食。餛飩還些微冒著熱氣，紋鸂?zhēng)缀跻蕹鰜?，?qiáng)忍著收拾了食盒，一肘提起，足不沾地去了。才關(guān)上房門便聽門外一聲嗚咽。

    雨青愣在里間，紋鸂方才模樣何等恥辱可憐，雨青震撼不忍。寒瑯追到里間，就要向雨青解釋，雨青不聽他說，追出房門，就見紋鸂躲在墻角蜷身坐著，櫻口盡力咬著衣袖，殘雪中無聲落淚，臉凍得通紅，那碗餛飩早已涼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