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我還活著,他也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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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我還活著,他也還活著。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物阜民豐,海清河晏。正是無饑無餒之盛世,窮極無聊之涼秋,胡大仙家騰云踏霧,東游西逛,近日徘徊在王土東南,正路過長洲府,好個文采風(fēng)流地、紅塵富貴鄉(xiāng),遍地才子佳人,一城繾綣情長。 才近郊野便嗅到一縷幽情濃香,酥甜溫軟、百轉(zhuǎn)千回,又帶一絲苦澀,好撩人也。不知何處癡男、誰家怨女,為了哪種春愁秋恨,發(fā)出如此香氣,胡生平生最愛拿這樣情愁下酒,雖于修行全無助益,卻端的齒頰留香,教人欲罷不能。 胡生隱去身形,閉眼由著身子隨那香味城中游走,愈游愈近,這香愈濃,那股斷腸苦澀也愈發(fā)濃稠起來,幾乎要搶過香氣風(fēng)頭。待胡生睜眼時,正落在一處官宦人家的內(nèi)宅屋頂,香味便是從身下傳來,不過挨近了才嗅出,這味兒實在苦得很。 胡生身下那間房中,雨青昏睡床上,正夢見寒瑯同她約好花園中相見。夢中遍尋園囿,水霧迷蒙、樓臺隱約,只不見寒瑯,夢中天色鉛灰,怎一片凄凄慘慘、無可奈何,雨青掩面哭了起來。采桑聽見哭聲撂下藥盞趕至床前,搖著雨青,將她喚醒。 雨青醒來,滿面淚痕,望見采桑,知方才不過一夢,想起夢中情形,心中又酸楚起來。 胡生隱著身影,卸去化形,放出一條蛇身子,金盔銀甲,舒舒服服盤好了在歇山頂上,換個愜意姿勢,施個法探了雨青方才夢境,小聲“嚯”了一句,一口將那夢吞了,咂咂嘴,再往下看。 采桑端來藥盞,扶起雨青將她身下墊高了些,又扶她躺下,就要喂她服藥。那藥極苦,如今第二副已將吃盡,仍不大見好,雨青心中厭煩,早不愿再吃,卻每想起哥哥之言,“你敢起輕生之念,你走了,我立刻殺宋寒瑯給你陪葬。”哥哥說得出做得出,絕非戲言,她吃也要吃、不吃也要吃。 折騰半日才咽下小半盞,雨青實在吃不下了,抬手推開。采桑就要扶雨青睡下,雨青搖搖頭,續(xù)續(xù)輕聲向采桑道:“將我錦匣取來?!?/br> 采桑愣住,想了片刻,“可是收字帖的那只?” 雨青點點頭,采?;厣砣ト。昵嘧约簰甏熘僮饋硇?,一動便牽連得心疼起來,一陣暈?;秀?。過不多久采桑將錦匣取來,雨青接在手中掀開,里頭盡是寒瑯親筆字帖,最下面壓著一條秘青素帕,雨青顫巍巍將素帕取出,捧在手中。帕上血跡仍在,幽蘭香氣卻早已散盡。雨青勉力將素帕舉在鼻下,一絲也嗅不到了。她臉上滴下淚來,累得松了手。 絲帕之事瞞得隱秘,連采桑亦不知曉,方才初見,大吃一驚,待雨青撂下,連忙折好了藏回匣底。雨青隨手又抽出一副字帖,打開讀來?!皻w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見字傷情,雨青才看一句已不能忍,淚流不止。采桑不敢讓雨青再看,就要收起,雨青卻緊緊攥著那張不松手。采桑無法,拉著雨青另一只手,溫聲勸她,“小姐,好了再看罷!這匣子要給夫人瞧見了不得!” 雨青又將那篇小賦反復(fù)觀看數(shù)遍,親自折好放回匣內(nèi),闔上匣蓋,兩手緊緊握著錦匣,怔怔望著遠處書案。一會又咳嗽起來,采桑忙捶著后背,雨青坐不住,身子直向外栽,采桑又騰手去扶,正手忙腳亂,外頭忽傳夫人來了,采桑大驚,已來不及收起錦匣,慌亂中從雨青手中奪過,伸手塞在錦被下頭。 將將藏好,云夫人已進來,見雨青半身探在床外,急走到床前扶住了幫她拍著。待雨青停下,云夫人接過嗽盂瞥一眼,直遞向下頭,帶著氣命道:“去換了?!痹俜鲇昵嗵上拢瑸樗潦米旖?。 雨青仍喘吁吁的,用氣聲輕輕喚了一句“娘”。云夫人面色沉沉,望了雨青一陣,才開口?!澳愀绺缛f給你了?!?/br> 雨青沒有說話,望著母親。 “你說娘騙你,你也早學(xué)會騙娘了不是?那年你生病,不要娘陪你睡,是因為你夜里根本睡不著,怕娘知道。你去歲就在咯血了,你也不告訴娘,是不是?” 雨青睜大眼睛,就要開口,云夫人不讓她說話,“是省信先生告訴我的。雨兒,你的心事娘知道,全家都知道。你自小身體弱,娘能依你的都依了你。你和寒兒自幼親近,沒有分寸,娘和姑姑都不忍管束?!?/br> “讓你們走得太近,是娘的錯。娘不知后來變數(shù)那樣大。雨兒,事情你都曉得了,道理你都懂。”話到此,雨青早哭得喘不上氣,云夫人亦珠淚滿腮。云夫人撫著雨青胸口,邊替她拭淚,待雨青緩過一口氣,云夫人自己也好生沉一沉心神,靜默一時,再下一回決心,對雨青道: “雨兒,人要認頭。要認,懂嗎?人不能和命爭。要往前看。過去的,只能讓它過去。你不認,怎能有活路?不單是你,我、你哥哥、你父親、你姑父、你的表哥,甚至是皇上,天下所有人都是一樣。和世間的道理、人世的規(guī)矩犟是沒活路的。” 雨青早雙手捂了臉痛哭,全止不住,哭得頭痛,云氏自己拭了淚,由著雨青大哭一場。雨青哭完,腫著眼,就要開口。 胡生在瓦上整條蛇都看住了,不料想才到長洲竟撞見這樣故事,這是碰上了,下頭躺的是杜麗娘么?他興致高漲,就要聽她說些什么,可是要從了。 雨青挪開手,齒縫里擠出幾個字:“我還活著,他也還活著。”只有這一句,說完閉了嘴。云夫人立刻崩潰,撐著額角皺眉滴下淚來,“你這孩子……怎么……”說不下去,站起來別轉(zhuǎn)身去無聲痛哭??蘖艘魂?,忽停住了,一語不發(fā),呆立片刻,直接邁步離了雨青繡房,就這么走了。 雨青濕了眼眶,低低叫一聲“娘”,又哭起來??逈]幾句再是丫頭一聲驚呼,地下一灘血。 胡生揣著手邊看邊嘆,好個倔丫頭。鬧過這一場,整個宅子都被那香味熏透了,濃得幾乎教人頭暈,虧胡生就愛這味兒,半空中翹著尾巴盤旋打滾,邊吸著香氣,好生過了一番癮。扭舒服了,變回化身,一個鯉魚打挺,那個“他”又是個怎樣人物? 胡生循著雨青身上那條歪歪扭扭的癡情線向那頭追去,原以為會追到另一處宅子,不想?yún)s停在長洲府學(xué)門首。眼看那線從門縫鉆進去了,這邊氣味就更苦了。先那頭若還是香里透著苦,這頭就只能說是苦里透著香了。胡生聞得直咂嘴,向里望去。 府學(xué)正堂,一個老學(xué)正握著一卷書冊,面色尷尬,正講。下頭跪著兩人,一人跪在當(dāng)中,約摸四十多歲年紀,一身玄青素服,不著錦繡,姿儀俊美,面色素白,氣韻凜然,不矜而貴,垂手靜聆訓(xùn)示。堂角另跪一人,十六七歲,樣貌同當(dāng)中那人略有相似,清清朗朗,肅然松下風(fēng),此時卻強忍著一腔怒意,神辱志沮,紅著眼圈。倔丫頭那根癡情線就系在這小的心上。 堂中僅三人,堂外卻圍了一圈童生,扒著梁柱好奇向內(nèi)窺看,竊竊私語。當(dāng)中那人面色如常,不見喜怒,堂角青年拳頭已握得死緊。講過一陣,堂上學(xué)正又掏出董子的,專挑綱常要義反復(fù)念誦講解,翻來覆去,還問下頭懂了不曾。問的人自己都覺尷尬,滿頭虛汗。下頭人沉靜答對:“草民愚鈍,請先生再不吝賜教?!碧蒙蠈W(xué)正再講。 一個時辰過去,這場煎熬才過,學(xué)正一刻不愿停留,向堂中人急急拱了手便走,路上哄散頑童。人散了,堂角青年忙起身快步走到當(dāng)中那人身邊,攙住那人雙臂,要將人扶起,喚了一句父親。被喚作父親之人扶了兒子勉強起身,一陣頭昏,闔眼強止住暈眩,理了理衣袖,對兒子笑笑,向堂外走去。 行不幾步,忽立住了,轉(zhuǎn)頭向兒子道:“寒兒,我拖累你們母子了?!?/br> 寒瑯忍淚使勁搖搖頭,“請父親不要這樣說,兒子一向以父親為榮,父親知道,母親也是一樣的?!?/br> 宋六望一陣秋空,“在京中時,你舅父來勸過我,我不肯聽。后來他便不再來了?!闭f著又望寒瑯一眼,“你和雨兒的事……是被我拖累了。” 寒瑯聽父親講起雨青,知他必已曉得自己同雨青私情,當(dāng)即跪下,“孩兒不孝,生此私心,辜負父親教誨!” 宋六扶起兒子,冷笑一聲,“孝?我如今還配提一個孝字?我‘不通禮義、無君無父’,蒙圣上恩賜,要從蒙學(xué)重學(xué)忠孝廉恥,你做我兒子還有什么孝不孝的。我們不過一家‘豺狼’罷了。” 寒瑯心中惡氣難咽,咬牙道:“父親不必理此荒唐之言,豺狼虎豹,自有其人!”,懷瑜卻無甚喜慍,說句“走罷”,扶著兒子出了府學(xué)大門。 胡生半空中側(cè)躺著,拿一只手撐著頭頸,嘖了一聲。 宋六公子宋懷瑜原本乞身還家不過算個告老。然而他在東南一帶名氣甚大,頗被一群好事“清流”抬舉,如今被罷,那群人便自認宋六同他們一類。宋六人還未到長洲,他們已開始大做文章、群情激昂。宋六關(guān)門謝客、再三推辭,仍被天子聽到風(fēng)聲。 圣人一道令下來,責(zé)宋懷瑜無君無父、有辱斯文,褫奪進士身份,貶為白身,又特命懷瑜重入府學(xué),每日跪聆“忠”、“孝”經(jīng)義,賜下一副萬幾之寶,上書“省身思過”,要懷瑜日夜懸于坐臥之處,不得卸去。 寒瑯每日陪同父親赴府學(xué)跪聆訓(xùn)示,懷瑜要他不必來,他定不肯,說雖不能為父親分憂,至少也要陪伴父親?;丶液笠嗌俨坏猛謇溲?,懷瑜一家如今正是油中熬煎,將“折辱”二字學(xué)了個刻骨銘心。 寒瑯在父親面前不愿顯露,月夜獨立窗前,對著秋空玉蟾,想起父親今日所述舅父之事,痛徹心扉,肝腸寸斷。 ************************圣上殺千刀的小劇場*************************** 當(dāng)朝明君歪在塌上,手里捧著一本冊子:。 “啊呀真是……要言不煩、字字珠璣”說著抬起頭,“他什么時候回來給我認錯?” (作者剔牙ing)“回不來了,給你氣死了?!?/br> “啪嘰”……天子下巴掛下來,小冊子也從手里跌下來,背后還有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