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好語勸吾兒，此名休再提。

    雨青肺腑中淤血尚未吐盡，肩頭翻向外側(cè)啞聲大嗽，血絲由她嘴角掛下，暗紅濃稠，垂成一線，末梢處一滴滴濺在金磚上，髻上金鳳摔落在地。采桑已忍不住哭聲，叫著小姐，卻抬不起雨青，只能就地為她解了身上長襖的金鈕子，拍她后背，屋中一室慘然。

    云凝強自鎮(zhèn)定，外面喚來幾個嬤嬤，兩邊架著雨青，勉強將人攙起，拖到床上，褪去外衣繡鞋及身上金銀裝飾，扶她睡在枕上。采桑含淚捧來熱水，打了手巾把子替雨青擦拭唇角血跡。雨青雙眸緊閉，面色慘白，看不出是昏是醒，屋中人守著只是哭，云凝也舉帕拭淚。

    閨房內(nèi)一片狼藉，紙筆書冊落了滿地，一方歙硯碎在當?shù)?，桌上濺滿血跡，繡床腳踏上盡是金銀釵環(huán)，還有那件大紅云錦長襖，衣襟袖口，血跡斑斑。

    浣紗奔至得衣堂外，里面云夫人正同顧老夫人閑話，轉(zhuǎn)述希孟所告李閣部家世淵源。浣紗見老夫人在堂，不敢進去，正巧碰上雪蒼送客完畢歸家。浣紗斗膽叫住大爺，急得眼中蓄淚，說姑娘方才咯血了。雪蒼大驚，問她稟明夫人沒有，浣紗急得直哭，說老夫人在里頭，不敢進去。

    雪蒼心中一陣急躁，叉腰左右望望略一沉吟，對浣紗道：“你先回去伺候，這邊我會處理?！变郊喴话?，哭著跑走了。雪蒼望望門內(nèi)，且不進去，轉(zhuǎn)身尋來管家吩咐道：“你去尋父親名帖，騎馬出城，去西山，把俞省信請來！”說完又叫住了，腰中掏出一枚小小印鑒，“再帶上我私印，今夜務必將人帶來，城門若攔就給他看我印鑒?？烊?！”

    管家得令跑著去遠了，雪蒼這才稍舒口氣，略靜一靜，面上掛上笑容，再入得衣堂。

    老太君今日興致頗高，堂中閑談許久，雪蒼總也尋不得空同母親私下交談。待雪蒼告訴母親時，天已黑了。云夫人先送婆母回房，而后急急帶了人就往雨青臥房去，雪蒼夜間不便上樓，只在樓下等候。

    雨青躺在床上，一語不發(fā)，誰叫也不應，勸她喝水、服藥，她全不作聲，諸人只圍著哭，下頭的小丫頭自去收拾地上東西，擦拭血跡。云夫人進得屋中，一眼瞅見擱在文椅上的長襖，大驚心痛，急向里走。采?？拗N近雨青，說句夫人來了，邊移來一個墩子在雨青枕畔請云夫人坐了。

    云夫人坐在雨青身畔，含淚輕聲道：“雨兒，娘來了?！?/br>
    雨青聽見，睜眼望見母親，忽掙挫著半抬起上身，一手扯住母親衣袖，艱難開口，一字一頓道：“娘騙我！”說完胸膛起伏不已，云氏急痛，忙要將雨青按下去，雨青強掙著不肯，又將身子抬起來些，死死盯著母親，問在她臉上：“表哥家究竟怎么了！”

    云氏不料她直提寒兒稱呼，趕緊抱住她肩頭勸她休息，不讓她再問。雨青不肯，在母親懷中掙扎，還要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吐出“告訴我”幾個字，掙不過，癱在母親懷中，又咳一陣，嘴角滲出血沫。云夫人看不下去也哭出來，拿帕子接在雨青唇邊，半晌，終于對雨青說：“雨兒，今后不必再問了?！?/br>
    雨青聽了睜大眼睛，望一陣母親，云夫人只是垂淚，雨青心頭一陣悶痛，呻吟一聲，頭別向里側(cè)，雙肩顫抖。許久，低低慘吟出聲，哀哀不絕，痛不可聞。吟罷啞聲道：“出去！都出去！”云夫人珠淚漣漣，望一陣床上雨青背影，起身給云凝使個眼色，帶諸人離房，只留采桑外間守著。

    出了房門，云夫人命兒媳先回去歇著，自己一步步踅下樓來。雪蒼仍守在樓下，給母親、妻子各披一件斗篷，向母親稟明已去請省信，說了今夜務必請來。云夫人卻失神似的搖搖頭，冷聲道：“情深難壽，治不了?！闭Z畢呆立半晌，忽回過神，“也著人去告訴你父親。他做的孽他自己擔著，我不管了！”說完提腳便走。

    屋內(nèi)，雨青使勁提了力氣，喚一句桑兒。采桑聽見，拭淚急走到雨青面前。雨青微探起頭，意思要起來，采桑一手攬住雨青肩頭，一手托著頭頸，將她上身抱起，自己側(cè)身在床頭坐了，讓雨青倚在自己懷中。

    雨青伸出手，采桑拉拉被角將雨青裹好了，才拉住她手。雨青啞著喉嚨，一字一頓道：“講給我聽?！辈缮尾蛔櫹聹I來，“小姐！別聽了！忘了罷！”雨青只說：“講給我聽。”采桑沉默流淚，半晌，拿袖口抹去淚水，低低開口：

    “許姓，家淄之北郭。業(yè)漁。每夜，攜酒河上，飲且漁。飲則酹地，祝云：‘河中溺鬼得飲?！?/br>
    西山路遠，又不通旱道，管家再急，也只得換船上島，急敲省信家門。待省信收拾好再乘船，再換馬車，趕至長洲西郊時天已將亮，城門剛開，連雪蒼印鑒也未用上，一路快馬加鞭沖到顧府。

    這次是雪蒼將省信迎入家中，就要前廳待茶，省信路上已聽管家大略講過，不耐煩，甩了甩左袖，“少將軍省了罷，我少喝一口，小姐怕還能多喘幾口氣。”說完轉(zhuǎn)身向雨青閨房走去，輕車熟路。進得屋中，云夫人已等在明間，含笑相迎。省信面色極差，愛答不理，看著倒像生氣。他徑直走到床前，采桑在帳內(nèi)扶出雨青左腕，省信診了又換右腕。

    兩邊診過，浣紗就要撩起簾帳讓省信看過面色，省信一揚手，“不必了?！闭f著冷哼一聲，轉(zhuǎn)身便走。走到門首，又回身問道：“我給的救急丸藥還有么？”

    采桑走上來福了，“不多了。”

    省信一臉果如所料，袖中又掏一瓶，“此藥非必要不可多用，記好了！”采桑答應收下。

    幾人又回前廳，省信提筆寫下兩張方子，一個是原先一直服的，略有增刪，一個是新的，先用一副，若咯血之癥不好，再用一副。雪蒼聽了發(fā)問：“若兩副還不好呢？”

    省信抬眼，“那就收尸罷！”說完不再理睬，繼續(xù)開方。雪蒼見省信秉性古怪、出言不善，還在躊躇如何應對，留他多住幾日，好盯著雨青病況。不想省信倒不用他多言，自道：“這回發(fā)病著實要緊，眼看天又要涼，我要先在府中叨擾一月，若不見好，怕要一直待到冬天。還請夫人、少將軍先派一人到我家中，讓家人打點醫(yī)書、藥劑等物。”

    雪蒼立刻稱謝應允，命人去辦。省信又道：“不忙謝，不知學生可有幸見一見巡臺?！毖┥n以為省信有事相求，自然答應。

    又過一日，希孟黃昏才得歸家，人醉醺醺的，不好相見，省信只好再等一日。次日希孟在得衣堂中親迎省信，云夫人、雪蒼亦陪在側(cè)，深謝他醫(yī)治幼女之恩。

    省信行了禮，淡淡向希孟道：“久聞巡臺大名，如今得見，果然泰山仰止，英雄氣概?！?/br>
    希孟聽了面上和悅，就要謙遜，省信卻不讓他開口，“凡非凡之人，必行非凡之事，巡臺為立不世之功業(yè)，一雙兒女性命自是不在話下?！闭f著望一眼雪蒼，“早聽聞少將軍英雄事跡，如今輪到小姐了。”

    諸人不料省信出言刻薄，一堂啞然，希孟也懵住了，雪蒼起身向省信作了揖，道：“先生有言不妨直說。舍妹久病，自是我等照顧不周，如有做得不當之處，請先生提點，我等一定遵辦?！?/br>
    省信嘆口氣，沉默半晌，再開口時聲音也透著乏意。“我早說過心疾同心境關(guān)聯(lián)極大，遇小姐之事，能忍則忍、能讓則讓。貴府中事，學生一介外人，不便多問。去歲冬時小姐之癥便有加重之跡，學生為此逗留月余，方才調(diào)養(yǎng)好些。那時我可再三叮囑過？春時才走，如今不過初秋又叫了學生來，來了一看小姐已去了半條性命，貴府到底有什么要緊事偏要逼迫小姐？如此不如勒死痛快，還省我些力氣！”

    此言連希孟聽來都覺心驚，倒并不以省信言語刻薄為意，宋六、省信這等人自來皆是如此。希孟誠心再三向省信致謝、道歉，又再托付他保全雨青性命。省信聽完亦沒了脾氣，他原不過是個刀子嘴，嘆口氣道：“學生盡力便是，只求諸位將軍、太太不要再氣小姐，就算憐憫省信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