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橋一件件地把自己本應(yīng)裝備的東西穿在自己身上。

    貼身的保暖衣物，由昂貴的材料制成，外加保護層，防止皮膚在高壓下爆裂，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做了全套的身體改造，好讓自己人類的身體適應(yīng)深海里的高壓和寒冷。

    一開始進入海里，他需要定期服用一定量的鎮(zhèn)靜劑，以維持自己在深海里正常的心理狀態(tài)。但這是之后的事。吊橋套上頭盔，鏈接內(nèi)網(wǎng)的機械系統(tǒng)自動幫他調(diào)節(jié)好頭盔的各項參數(shù)，之后的衣服也是如此穿好的。等穿好之后，吊橋還來不及看看自己是否已經(jīng)胖成了粽子，就踏入了深潛的傳送倉。

    起先是一段時間的航行，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深海的正中，航船會返航，而他會穿著一套厚厚的深潛服，一個人度過深潛工作，等到了深海，根據(jù)深潛傳送倉，自己慢慢建立一個簡約的研究基地，進行深潛的研究。

    人類的陸地已經(jīng)是一片火海，這已經(jīng)是稀有的深海區(qū)域，魔法似的保留著它原有的樣貌。深潛服只是為了讓他適應(yīng)深潛于海底的不適，到了目的地，傳送倉穩(wěn)定之后，吊橋即使解開護身的服裝，高強度的人體改造也能讓他在水下自由呼吸一段時間。

    他是人造的深海生物。

    傳送倉隔著厚厚的幾層耐高壓玻璃，可以看見窗外的景色。吊橋面無表情地看著水的顏色愈發(fā)深暗，似乎他潛入的不是海底，而是宇宙。濃黑的墨汁鋪展開，傳送倉內(nèi)微弱的燈光閃爍著，偶爾有游魚被吸引著撞擊玻璃。就像黑夜中竄出的鬼魅。游魚的雙眼是死一樣的，在撞到玻璃之后又慢悠悠地游走。

    還沒到海的深處。

    事實上，誰也不知道海的深處到底是什么。有人說是游魚，有人說是鬼魅。有人認為深海中的生物一定奇形怪狀，猙獰可怖，張著滿口的獠牙，長著粗糙的皮膚。而吊橋，即將成為第一個去探尋深海的秘密的人。

    這似乎是一個誰都能完成的任務(wù)，但誰都不愿意忍受這樣的孤獨。一下去，可能就是大半輩子。誰愿意在深海，獨自一人磨掉自己的大半輩子？

    他的爺爺告訴他，深海里有人魚。數(shù)千年以前，他們是大海的守護者。數(shù)千年以后，他回歸了海底。他與改造體強大的適配性，似乎也在昭示吊橋擁有這樣的天賦，并不是誰都能有的天賦。

    吊橋轉(zhuǎn)身回了傳送倉的私人區(qū)域，打開柜子，里面是排列得整整齊齊的一套餐具。他撫摸過這套餐具，裝飾精美的銀制刀叉泛著冷光，餐柜里還有能在深海中使用的廚具，全部都價格不菲，也是他向管理局索要的唯一的禮物。

    傳送倉配備了足夠的食物。

    “如果食無可食，我會烹飪自己?！钡鯓蚰畛隽瞬恢獜哪目磥淼脑娋洌⒉豢刹斓匦α讼?，忽然記起來，這里是在深海。沒有人能監(jiān)控到他的舉動，于是他的笑容愈發(fā)擴大了些。獨處是深海送給他的禮物。

    漫長的深潛會消耗人的精力。一開始的興奮隨著潛入而消磨，吊橋的胸口也感到一些壓力。他從附近的柜子里掏出一管專門的鎮(zhèn)靜劑，朝已經(jīng)鑲嵌上無菌注射口的手腕注射了進去。然后躺到單人床上，閉上了雙眼。

    他做了一個悠長的夢，或者說是回憶。往昔的記憶不斷地閃回，在會議室爭執(zhí)的場景，同事嘲弄的眼神，屏幕上前任已讀不回的信息，和被扔在垃圾箱里的信。

    再睜開眼時，深潛已經(jīng)停止。吊橋起身之后，傳送門打開，展現(xiàn)在吊橋眼前的，是真正的海底。

    黑暗，而有光。起先是微弱地閃爍著，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fā)明朗。

    ……光？

    吊橋訝異地睜大了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這樣的深海，有光。而這光并不是出自人造的深潛倉，而是……

    一條人魚。

    “……”

    剎那間，吊橋幾乎停止了呼吸。深海中的類人的生物，一條活生生的人魚。吊橋轉(zhuǎn)身狂奔回健康倉，健康倉很快地掃描出了他的健康狀況。

    輕度焦慮，其余正常。吊橋再回到觀光倉，隔著厚厚的玻璃壁，那光已經(jīng)不太清晰。吊橋再眨了眨眼，有些遺憾，又有些慶幸。他撫摸著觀光壁，猶豫著，還是沒有任何舉動。

    那光卻又在慢慢靠近。吊橋站在玻璃前，看著那抹光芒里的輪廓漸變清晰。海一樣散開的白發(fā)，幾乎白到透明的肌膚，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魚。人魚的手指貼上玻璃，吊橋不用費神，就能看到它長而尖銳的指甲，那是海中獵食者的標志。人魚張開嘴，牙齒尖銳而狹長。

    這絕不是個人類。確認了這一點，吊橋反而有些安心。他按捺住狂跳的心臟，試著慢慢地對人魚展開一個笑容。

    人魚歪著頭，沒有眨眼。它的雙眼似乎無法閉合，但五官的輪廓俊美到有些夸張，似乎黑暗的深海并沒能阻止它認真地變美。它的腹側(cè)是張合的鰓，能看到里面的血管連成片狀。發(fā)光的是它魚尾上的鱗片，連成一條線，從身側(cè)左右落到魚尾。

    他們靠得很近。

    近到吊橋能看到它皮膚下隱約的血管。吊橋咽了一口口水。他輕聲問：“我能吃了你嗎？”他沒有希求這句話的意思能被人魚接收到，因此也只是說完了就把它撂到一邊。欲望，從吊橋的胃部一點點地彌漫。

    這是在深海。深海里是允許做這種事情的。似乎是藥效起作用了還沒消退，吊橋恍惚地想著，如果能切開面前人魚的皮rou食用，那該多么鮮甜。

    但令他意外的是，人魚也慢慢地，像他那樣地，扯起了一個笑容。然后蠕動了一下嘴唇，用著同樣的嘴型，問出了同一句話。

    “我能吃了你嗎？”

    吊橋猛地后退幾步，驚疑不定地看著人魚。人魚似乎也被嚇到了，刷一下也向后竄出了幾米，又小心翼翼地游過來，彎著腰，雙手貼著玻璃，抬眼望向吊橋。它高挺的鼻子頂在玻璃上，擠出了小小一塊rou感。它的瞳孔很大，不是人類的瞳孔，因此這樣看著吊橋時，顯得尤為無辜。

    吊橋又做了幾個動作，人魚一點點地跟著學(xué)了。吊橋這才確定人魚并不了解剛剛那句話的意思，而只是單純地在模仿他的行為，瞬間有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吊橋打開玻璃艙門，倉內(nèi)的設(shè)計讓水流即使平行也無法進入艙內(nèi)。人魚啪地一下跌落到艙內(nèi)，狼狽地爬起來，魚尾拍打著地板，雙手手臂支撐著地面。頭發(fā)離水之后耷拉在它的肩膀上。吊橋走到人魚身前，蹲下來，看著人魚。

    人魚也看著他，然后傻傻地笑了一下。“額……恁……癡了尼買……”它模仿著吊橋的口型，又說了一遍。

    “不對不對。”吊橋搖了搖頭，人魚仔細地觀察著吊橋，也跟著搖了搖頭：“不對不對……”

    這人魚長著一幅美艷的外表，卻如個孩子，一點點地學(xué)著吊橋的言語。吊橋忽然感覺到了一股莫大的快意，笑意再也藏不住。人魚愣了一下，也跟著勾起嘴角。

    吊橋轉(zhuǎn)身回屋，從屋內(nèi)拿出一些速食rou，送到人魚面前。人魚用長長的指甲掐住rou，送到自己嘴邊，張開嘴一點點地吃下。與此同時，吊橋撫摸著人魚的鱗片，像給狗順毛似的，只不過人魚的鱗片是冷的，而且并不柔軟。比起普通的魚，這鱗片甚至堅硬得如薄薄的玉石。

    人魚的尾巴輕輕拍打了一下吊橋的手，就再不阻止吊橋動作，一塊速食rou很快吃完，人魚蹭了蹭吊橋，嘴里喊著“不是不是”祈求吊橋再給一塊。

    “你要這么說，再給我一塊吧。再給我一塊吧?！钡鯓蜉p聲說，語氣溫柔地像在哄自己的戀人。

    “再給……我一塊吧……”人魚乖乖地念出了這句話。吊橋笑著又轉(zhuǎn)身取回一塊速食rou，遞給人魚，摸了摸它的頭發(fā)。人魚用指甲掐住速食揉，一點點地再把速食rou啃干凈。在吃完后，還舔了舔手指。

    人魚的舌頭很長，有點類似蛇，舌尖是尖細狀而并不圓潤。吃完兩塊速食rou后，人魚往后挪了幾下，一個后仰又栽回了海水里，然后對著吊橋笑了一下，迅速游走。

    顯而易見，人魚對他并沒有敵意。吊橋舒了一口氣，關(guān)閉了玻璃艙門。地上還留著人魚摔進來時帶進的海水，這說明，這似乎并不是一場夢。

    而地上落下了一片鱗片。

    鱗片上還沾著些許的血跡，顯然不是自然脫落，而是是被它自己生生扯下來的。吊橋輕輕撿起鱗片，用手捂住，然后用眼去看被手捂住的鱗片。它在發(fā)光。

    像是黑夜里的星塵。

    吊橋把鱗片握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望著那抹光遠去的地方，有些悵然若失。

    它會再回來嗎？他還有很多很多的速食rou，如果它愿意回來，他不介意全部都喂給它。

    懷著這樣的念頭，吊橋轉(zhuǎn)身回到研究室，開始部署水下生存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