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這一頓飯是在前院用的,期間周姨娘問起在李家的種種,疏雨也只挑了些煩心瑣事說,可姨娘聽了還是氣得摔了幾回筷子。 等疏雨將岑聞出疹子那日的情形和盤托出后,姨娘直接沒忍住啐道:“一屋子渾人和渾事!”,岑老爺也聽得擰起了眉頭,幾次要??旰鸵棠镆黄疬R,但都被姨娘搶了先,只好默默夾菜吃。 越想越氣,周姨娘恨恨地給疏雨和岑聞添了幾筷魚rou,這邊岑聞看著周姨娘氣憤不平,卻笑了出來。她好些年沒聽姨娘罵人了,jiejie出閣后,因著她兩人當日的關(guān)系,一家子都悶得很,這會兒乍一聽姨娘這熟悉的強調(diào),她自然是懷念得很。 周姨娘心中正憤懣不平,聽了自然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但給她添魚羹的手卻不停。 放下了碗,見疏雨在一旁默默笑著,拄著筷子聽著。姨娘心中又平和了下來,擦了擦手,姨娘嘆著氣問:“回家就好,一家人自自在在的,沒那些拘禮?!?/br> “但之后,你們又有甚么打算呢?”說著,姨娘看向疏雨。 聽到問起了自己,疏雨便放下了筷子,略微思索了幾下,正色對周姨娘說道:“姨娘,我與聞兒此次回來,確實是作了打算的?!?/br> “也有好些話想說,正好姨娘問起,女兒便干脆大膽些一并說了?!?/br> 聽她這么說,面前二位都正襟危坐了起來。疏雨轉(zhuǎn)過頭去,看了一眼岑聞,岑聞有些緊張,疏雨安撫她似的,悄悄點了點她的手心,然后才轉(zhuǎn)頭看著岑老爺,說道:“我與聞兒這一遭,父親應(yīng)該心中也明白。” “姻緣根本就不是能叫我們安身立命的東西。我與聞兒如今已是從李家出來了,日后也不會再嫁?!?/br> “可一輩子待在家里,無事可做,也不是安定。所以女兒想為自己謀一條生路?!?/br> 疏雨看著也正色看著她的岑老爺,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道:”女兒有一個不情之請。” 興許是料到疏雨要說甚么了,岑老爺面上浮上詫異的神色來。 疏雨神色堅定地將她們做好的打算說了出來,“女兒想學(xué)這種事茶的營生。” 雖然有料到幾分,可真聽疏雨說出來時,岑老爺心中還是驚異非常。疏雨從前從來不去爭取甚么,一副萬般皆外物的架勢,可今日卻大變了個樣。他為難地,皺著眉頭說道:“哪有女兒家繼承家業(yè)的說法?” 這話在疏雨意料之中,她神色未變,平靜地繼續(xù)說道:“父親您近兩年身體不適,卻仍在茶園cao勞,旁人都說您是醉心茶業(yè),可我覺得不全是。“ ”您近一年來腿腳不便,已很少外出遂州辦事了,許多事您都交給二掌事去辦。既已到了這份上,可您還不愿將茶業(yè)交付給族內(nèi)兄弟來接管。說明您看得出,他們稟賦皆不出挑,您是選不出來。” 說到這,疏雨輕松地笑了一下,目光里幾分銳氣地問道:“既如此,為何我和聞兒不能試試?” 聽了這話,周姨娘眼中也是驚訝非常,她看著疏雨,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些甚么。而岑老爺直接被這一句問得啞口無言。女兒說的在理,族內(nèi)愿擔(dān)此任的同輩的二弟不過外強中干罷了,好逸惡勞卻又心比天高;與疏雨、岑聞同輩的子弟,資質(zhì)平平而無甚出挑之處;反而是自己的女兒,一個從小便一心鉆進茶坊里,頗有些天賦;一個聰敏穩(wěn)重,能cao持大業(yè)??稍儆刑熨Y,這終究是女子。女子繼承家業(yè),說出去不是要人戳岑家脊梁骨么? 于是岑老爺嘆了口氣,勸道:“這怎么合適,說出去,旁人都覺得岑家亂套了?!?/br> 父親這么說,疏雨也不意外。她正待開口反駁,岑聞卻先出聲了。只聽岑聞嘴上不饒人道:“比起因無人繼承而致家業(yè)日衰,您更在乎外頭怎么傳我們的家事么?” 這話不中聽,看父親幾分色變,岑聞繼續(xù)直戳要害,問道:“還是您還在打著,將我與jiejie再嫁一次,換個有天資的夫婿這主意?” 岑老爺不是沒想過將茶園交給李跡,可李跡不是良善之輩,又實在是扶不上墻,能做到山場已是走運,自己才放棄了這條路。眼下女兒回來了,他現(xiàn)在雖沒打算將女兒再嫁一次,這之后也肯定會再叫人來說媒??伤@么想過,和被岑聞點破,是兩回事情。 岑老爺拉下臉來,怒目說道:“怎么這般與自己的父親說話!我何曾虧待過你與你jiejie,為何對著我,倒像是對著仇人一般!” 見岑老爺動了氣,姨娘正要來勸,疏雨卻對著姨娘搖了搖頭,示意姨娘不必勸,自己會看著辦的。 岑聞也沒被這厲聲嚇到,她坦然回道:“出嫁前,父親親厚,從未虧待過我們??杉热桓赣H心中憐惜我們,難道還看不清,于女子來說,甚么才是能叫我們立足的根基?” 這話說得明白,哪有甚么良婿,當年大多上門打聽的,都是看中岑家無子,將兩個姑娘娶回家去,還不直接就吃上了絕戶??伤矝]叫兩個女兒非要再嫁啊,有田產(chǎn)房契傍身,姑娘家家的,又是作甚么非要鉆進這牛角尖里。 于是岑老爺溫聲勸道:“你和疏雨,是有些天資,可男女終是不同,你們不愿再嫁,便就安心在家中,家中不是養(yǎng)不起你們!” 說來說去,就是迂腐固執(zhí),不想她們將家業(yè)承了去。 疏雨在一旁默默聽著,這會兒也忍不住開口了。她不再多反駁,只接著岑老爺說的往下說,“父親,您和姨娘在一日,我和聞兒自然是會安心一日。但若是日后岑家家業(yè)交予他人,那您又如何能知,他還愿意奉養(yǎng)著我與聞兒?” “...你們先下去罷,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這是不愿再多說的意思了??筛赣H明顯心中是有些動搖的,此時不說,又要等到甚么時候呢。于是疏雨思索了片刻,緩緩地問道:“父親,比起女兒過得如何,您更在乎的,反倒是岑家臉面么?” 這話一出,連岑聞都有幾分愣住了。她直率慣了,一時沒想到,jiejie竟也會把話說到這份上。好好的一頓團圓飯,吃成現(xiàn)在這般滋味。岑老爺看著桌上的飯菜,將筷子重重一放,沉聲說道:“你們先下去!你們?nèi)蘸笕绾危易杂锌剂?!?/br> 話已至此,今日是說不出個甚么結(jié)果了。疏雨也站了起來,“既然如此,那女兒就先行告退了。”說完,便領(lǐng)著岑聞轉(zhuǎn)頭走了出去。 一桌子菜已經(jīng)失了熱氣,女兒也下去了。周姨娘卻愣愣地坐著,想著疏雨和岑聞方才的話,心中所有所思。 是夜,岑老爺坐在書房,賬冊之前已查過了一遍,這會兒也沒甚么事可做??伤褪遣幌牖胤浚聦χ芤棠?。他一面怕周姨娘會因著女兒的關(guān)系來勸他,一面又怕聽了周姨娘的勸,自己心中愧疚。周姨娘不是疏雨的生身母親,尚且為了疏雨盡心盡力,這么多年對著兩個女兒是有求必應(yīng),也從無偏頗。 可自己是兩個女兒的生身父親,卻因為世俗所迫,打算斷了女兒的前途,元娘若是泉下有知,定也會叫他夢里也不安生。 燭燈幾乎要燒到了底,可岑老爺還不叫人來剪;那燭火是越來越弱,一陣風(fēng)來,估摸著就能將其吹滅。 門外倏然想起了敲門聲,岑老爺正心中煩躁,他捏著眉心,沒好氣地向外說:“不是說了,別來擾我么?” 本以為是小廝來傳話,結(jié)果卻聽門外說:“老爺,是我” 原來是周姨娘,好啊,既然周姨娘不在院里等著,那這趟過來,肯定是來當疏雨和岑聞的說客。 他不欲開門,推辭道:“我一會兒便回去了,你回去等我罷,外頭風(fēng)冷,別待久了?!?/br> 聽了這話,外頭先是沉默了一會兒,可是周姨娘映在窗格的影子沒動,過了半晌,才又聽到她一句:“老爺,夫妻十幾載,都是我聽著您的心里話。您今天都不能,聽我說一回么?” 周姨娘極少與他這般說話,她一貫直來直去。這會兒說出這句自怨自艾的話,那再不開門,就是他的不是了。 岑老爺只好悶頭開了門,周姨娘進來時,面上神色懨懨。她先是察覺到了那燭火太過晦暗,拿了剪子去剪了燭芯,然后才坐到岑老爺身邊,看清了他低頭皺眉的樣子。 思索了片刻,周姨娘輕聲開口,喊了一聲“老爺?!?/br> 見岑老爺不給多少反應(yīng),她也不在意,又接著說,“我與疏雨和聞兒不同,我自小只學(xué)了識字,沒讀過圣賢書。” “十八那年進了門,有了聞兒,再然后,也照料著疏雨。我只求安穩(wěn),這些年也算滿足快樂?!?/br> 說到這里,她面上浮現(xiàn)了平和與滿足來,不管多少次,想到岑聞和疏雨,周姨娘心中總是暖融一片。 “疏雨和聞兒也一樣,也只是想求一份安穩(wěn)?!?/br> “可她們不是我,她們所求的,自然也不是我這一份安穩(wěn)?!?/br> 聽周姨娘柔聲說著,岑老爺態(tài)度也軟化了些,他嘆了口氣,埋怨道:“不是我不疼她們,是她們所求的,這,這不是荒唐么?“ 這荒唐么,周姨娘不覺得。能做她所不能也不敢之事,這分明是勇氣可嘉。 周姨娘繞到了岑老爺身邊,扶著他的肩膀問道:”老爺既疼她們,便忍心看她們的才學(xué)心氣皆浪費于內(nèi)宅中么?“ 這話聽得他心虛,可他不愿透出自己的心虛來,只回避著說著別的:“就算她們過了我這一關(guān),這后頭路還長著,路上的人還多著,未必人人都像你我這般為她們著想!這制茶的營生她們未必能得走下去?!?/br> 周姨娘卻覺得這莫名其妙,她也皺起了眉頭,松了手問道:“走不走得下去,那也得上了道才知道,老爺,現(xiàn)在是您不讓她們上道?!?/br> 這話從周姨娘口中說出,岑老爺幾分慍怒,他沒使幾分力地錘了下桌案,“怎么你也…!” 周姨娘眼神絲毫不避讓,她目光灼灼道:”因為我是這兩個孩子的母親!因為我看了她們十幾年!“ 這句說出來,她憋了一日的心口便舒服了許多,她看著一時被她驚訝到的岑老爺,一字一頓地說道:”老爺,這么多年我都是我順著您,可這回,我得順著我的心?!?/br> 她想著兩個女兒一路長成現(xiàn)在的樣子,心中感慨,“因為聞兒去茶園、茶坊的事,她沒少受過您責(zé)罵罷,這十幾年間,她偷著學(xué),偷著練,直到今天,她那份心還是熱騰騰的?!?/br> “還有疏雨,您該是心疼疏雨的,她按著岑家的心意長這么大,才學(xué)過人,為人謙敬,從來挑不出錯來,也從來沒求過你我甚么罷?李家求親,她想著岑家,想著你我,想著聞兒,也嫁過去了。“ 說著,周姨娘越發(fā)心疼,“在李家受了苦,如今好不容易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了,只是來求您這一回,都不行么?” 岑老爺越聽心中越虛,可還在強裝占理地要去反駁,“這些我如何不知道!只是…” 她苦口婆心地說了這半天,岑老爺卻還在“只是”來“只是”去。周姨娘這會兒失了耐心,她直直看著岑老爺,逼問道:“還有甚么只是,能比得過她們往后的日子?” 心頭涌上了一股氣來,周姨娘從岑老爺身邊退開,偏著頭冷眼看著他,“老爺若是不準,那我便送疏雨回鄠州,再帶著聞兒回周家。” 夫妻十幾載,兩人從沒鬧到過這般地步,這會兒岑老爺是徹底慌了,他趕忙問:“回周家作甚?!” 周姨娘冷哼一聲,“到底只有做娘的才會心疼孩子,周家雖不是甚么富戶,但田產(chǎn)鋪子也夠聞兒和疏雨自己做自己的營生去了。” 岑老爺急忙站起身來,抖著袖子顫聲說道:“你這胡鬧些甚么?” 怎么,不如他意的話就是胡鬧么?這么想著,周姨娘便更不屑了,她冷笑著直視著岑老爺,“我認真一回,你卻當我這是胡鬧。那我便…” 說著,就轉(zhuǎn)頭要走,一副馬上就要去收拾包裹的樣子。 這家沒了周姨娘cao持,才是真真亂了套。岑老爺急忙上前去攔,邊攔邊討?zhàn)堈f道:“好好好!我知道了!”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過幾日,我會讓疏雨和岑聞去和二掌事那邊教習(xí)。” “至于后頭如何,我…我再考量一番行了罷?” 周姨娘一只手還要去推門,聞言,態(tài)度還是沒有松動。岑老爺看了,急道:“我都這么說了,你還要作甚么?” 斜眼看著岑老爺,周姨娘不緊不慢地說道:“我還是回去先收拾好包袱罷,萬一老爺考量以后便隨便失言,我還不是得再收拾一回?!?/br> 這會兒岑老爺是徹底敗下陣來了,他長嘆了一聲氣,將周姨娘拉回來,無奈地說道:“好!好!我真是,敗給你們了!” “明日,我與二掌事那邊打過招呼,就讓她們?nèi)ゲ鑸@、茶坊里。只要她們做得不錯,那族里有甚么,便都由我來擋著,行了么?” 這還勉強滿意,周姨娘終于軟下了態(tài)度輕輕笑了,她頷首道:“行,老爺說到做到便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