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這是一段夢醒鏡碎
55 這是一段夢醒鏡碎 小時候，懷爾德總想要雄父。 班上全是雌蟲，對雄蟲都懷有向往和憧憬。老師給他們放教育片看，里面的雄蟲或嬌軟可愛，或驕傲矜持，他們是獨一無二的稀世奇珍，雌蟲們要披荊斬棘，才能覲見雄蟲的容顏。 但跟那些花大價錢買雄蟲jingzi、試管嬰兒出身的未婚家庭的同學不一樣，懷爾德是雄父和雌父自然交合的結(jié)晶——是雌父得到了無上榮耀和恩寵的證明，就像教育片里的英雄那樣。 小小的他坐在雌父懷里，搖雌父的手，撒著嬌說想要雄父抱抱。 雌父溫柔地笑著，撫摸著他的腦袋和背脊，柔聲告訴他，雄父很忙，有很多蟲想見他，有很多應(yīng)酬等著他。 小懷爾德失望地啊了一聲，想了想，又開心起來，問：“那我可以見見雄父嗎？我會很乖噠！不會給雄父添麻煩噠！” “……”雌父的笑容收斂了幾分，仍溫聲道，“不可以哦，懷爾。雄父去的，是只有雄蟲才能去的場合……” 頓了頓，他又笑著補充，“你看，雌父也不能去呢。雌父在家陪你?！?/br> 小懷爾德的腦袋慢慢低下去，很是沮喪。 但他是聽話的好孩子，他乖乖抱住雌父的脖子，期盼地、小聲問：“那……雄父長什么樣子呀？” 雌父便抱著他，給他講雌父和雄父過去的故事。說雄父曾經(jīng)多么溫柔和善，親切體貼…… 小懷爾德耿直道：“我覺得雌父最溫柔體貼！” 雌父戳他腦門，告誡他在雌父面前說說就算了，不可以這么跟雄父說話。 小懷爾德活潑調(diào)皮，在家里翻來倒去，每一個犄角旮旯都有他胡鬧的痕跡。他翻出了一個封鎖得嚴嚴實實，布滿灰塵的箱子。 “好臟啊?！毙褷柕锣絿５馈＜依锏教幎际歉筛蓛魞舻?，沒見過這么臟的東西。但越臟，就越不起眼、沒人碰，興許，就越是好東西呢。 他美滋滋地把箱子跟雌父分享：“雌父，我找到一個臟兮兮的好東西！” 雌父從廚房里出來，拿圍裙擦著手，忽然愣了一下。神情幾度變化，一直微笑的嘴角拉平了，仿佛掙扎一般浮現(xiàn)出微妙神色，最終緩緩定格在小懷爾德看不懂的復雜表情上。 “啊……是這個啊。”他輕聲說。 “這是什么？” “……是雌父以前的東西?！?/br> 雌父平靜地回答。 箱子里是一打手寫的稿紙，畫了已經(jīng)褪色的淺淡服飾，幾支畫筆，幾本邊緣翻卷的雜志，像是自行印刷的，裝訂粗陋，頁面全是網(wǎng)頁截圖，空白區(qū)域?qū)憹M了批注，有些字小懷爾德還不認識。 小懷爾德舉著稿紙，開心地說：“這個，好漂亮！” 雌父站在廚房前，手反復擦著圍裙，看著自己的孩子坐在地上翻箱子，滿手的灰，懵懂地翻閱他的過往。 “喜歡就拿去玩吧?！贝聘傅?。 沒幾天，他崽崽舉著張草稿紙過來了。雌父分辨了很久，總算辨認出那是一件紅披風罩著的長袍。 “給雄父穿！”小懷爾德興高采烈，“學校里的雄蟲都愛這么穿！” 雌父想了想才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是教育片里的雄蟲。千篇一律的造型。 他撫摸著那張稿紙，再看看趴在自己膝頭的小懷爾德，微微笑起來：“好……雌父幫你轉(zhuǎn)交給雄父?！?/br> “雄父會喜歡嗎？” “……”雌父說，“會的?！?/br> “那！”小懷爾德立刻高興了，“他會來看我嗎？會來抱我嗎？” 雌父沒有回答，只是把他抱起來，摸他的腦袋，對他笑。 唔，沒關(guān)系。 小懷爾德想。 據(jù)說生日愿望是可以實現(xiàn)的。他可以每年都許，許到雄父來看他呀。 一年復一年，家里從未有過訪客。 雌父從不出門，采購都選送貨上門。他把自己養(yǎng)在空曠的房子里，與世隔絕地活著。也許家里的空氣和家門外的是不一樣的吧？ 他仿佛不存在于這個星球上，未曾踏入過蟲族社會一般。沒有朋友，沒有親人，生活中除了照顧孩子，做家務(wù)和看看星網(wǎng)之外就沒有別的事情——也沒有時間去做別的。偌大的房子，親力親為地打掃就夠花時間的了。 后來，懷爾德想，雌父執(zhí)意要親自做那些居家機器人完全可以代勞的事情，其實是因為除此之外，他無事可做吧。 小懷爾德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直到有一天，他放學回家，一個雄蟲從屋里出來。眉眼冷淡，衣衫齊整，整理領(lǐng)口的動作標準得能進教科書。雄蟲與他擦肩而過，他愣了愣，反應(yīng)很快，以為那是雄父，就叫了一聲。 雄蟲頭也沒回地走了。 他去看雌父，平日里溫和儒雅的雌蟲衣衫不整地倒在床上喘氣，一手饜足地撫摸著小腹，聽到聲音，轉(zhuǎn)頭過來，臉上艷若桃李。 “懷爾？……啊，放學了嗎。抱歉，今天、還沒有做晚餐……” 小懷爾德看著他的雌父像一株得到了陽光澆灌的向日葵，一下子生龍活虎起來，做飯的時候都哼著歌。他幫雌父端菜時，聽見雌父瞅著餐桌，低低地嘆了口氣，但仍是高興的模樣。 他知道雌父在想什么，‘要是雄主留下來吃飯就好了’。 不過今天好不容易見到了雄主，雌父已經(jīng)夠高興了——僅僅如此，便足夠雀躍。 懷爾德后來又見了雄父幾次。在一雙手數(shù)得過來的來訪次數(shù)里，懷爾德碰見的次數(shù)，勉強算得上一只手。 雌父拉著他，跟雄父溫聲慢語地聊天，夸孩子聽話懂事。雄父靜靜瞥了他一眼，聽雌父說了沒幾句，便點點頭，揮揮手。懷爾德看見雌父露出一絲掩飾得很好的失落，松手讓懷爾德回房間了。 那時，懷爾德忽然意識到，也許在他雌父眼里，他的確是個非常棒的孩子——因為他是雄父的孩子。是雌父和雄父命運交集的證據(jù)。 他的雌父，是一朵脆弱又執(zhí)拗的花，有雄主的灌溉和臨幸，便能神采奕奕，活力十足。雄父不來，他便一日日地憔悴下去，等到下一次陽光照拂他，他就又活過來似的。 是只為雄主綻放的嬌花。 ……敲門聲。 懷爾德猛然驚醒。 他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 時鐘——在這個時代，比起計時功能更像是個復古裝飾品——滴滴答答，走過了一個格子。 他睡了五分鐘，卻像是做了五年的夢。 懷爾德迅速整理好領(lǐng)口，又看了看鏡子，確認臉上沒有被發(fā)絲壓出來的痕跡。長腿一蹬，辦公椅一轉(zhuǎn)，再抬起頭來，又是干練精明的那個他。 “請進?！彼事暤?。 助理走進來，匯報工作。他眼下掛著nongnong的黑眼圈，全靠咖啡提神。饒是如此，這家他曾熱愛的工作室，也已走到了窮途末路。 “向合作方確認了，會面照常進行?！敝碚f。這是工作室先前談好的預(yù)期合作。最后一個。 若能談攏，就能迅速拿到一筆回籠資金，填補可怕的財政赤字。 ——這或許是工作室的最后一個機會。 懷爾德頷首。助理有些猶豫地看著他，“老板，還有半個小時，您要不先睡一會？” 懷爾德看了他一眼，覺得助理看上去更需要休息。 “沒事。”懷爾德說，“你去吃飯吧?！?/br> 助理走后，懷爾德掏出鏡子。 鏡子里的面容憔悴蒼白，粉底遮掩下，仍隱隱可見濃重的眼袋，平常含情脈脈的眼睛半垂著，眼里滿是血絲。 懷爾德卸了妝，拆開頭發(fā)。 干燥缺水的皮膚狀態(tài)極差，毛孔粗糙，滿臉疲態(tài)，黑眼圈nongnong地暈滿眼眶，嘴唇泛起扎嘴的死皮，橘色長發(fā)凌亂干枯地堆下來。只有那雙雪青色的眼睛，倔強地固守著幾分靈動。 他定定看了自己一會兒，開始化妝。 他的臉白了一個色號，原本的粉底不太合適了，但勉強還能用?；瘖y品遮掩了他糟糕的臉色，掩去所有疲憊。遮瑕液被重重點在眼底，強行遮蓋了超負荷運轉(zhuǎn)的痕跡。畫眉，眼妝，再打上彰顯氣色的腮紅和高光。 化妝能保護他的脆弱，偽裝他的堅強。 撕嘴皮的時候有點疼，但懷爾德習以為常，掏出小剪子剪掉。唇瓣撕裂了，滲出鮮紅的血來，他不為所動，把嘴唇剪得干干凈凈，血珠染紅他的唇，他用指尖徐徐抹開，沾血的唇對鏡子露出一個艷麗的笑容。 再涂上一層口紅…… 鏡子里的美人風情萬種。 他言笑晏晏，知道怎么才能讓自己顯得胸有成竹，不露敗相，賺取合作方的信任，為自己的公司掙得一分喘息的余地。 合作方語焉不詳，又扯又拖，穩(wěn)坐釣魚臺，臨走前還有閑心跟他客套著付賬——當然啦，要破產(chǎn)的不是他嘛。 這個晚餐吃到了深夜十二點。合作方又說想繼續(xù)玩，就當是交個朋友。 懷爾德無法拒絕。他們到了個娛樂場所。 雄蟲有雄蟲娛樂的地方，雌蟲也有雌蟲娛樂的地方。沒有雄蟲觸碰就無法露出生殖道，yinjing也無法勃起，但他們有后xue可以自己玩。得不到雄蟲青睞的雌蟲，大多會自己找樂子。 當然，雌蟲在雄蟲面前，和在雌蟲面前，那完全是兩個樣子。 懷爾德在合作方眼里是不得不自己邁入陷阱的獵物。瀕臨破產(chǎn)的工作室迫切需要外力的挽救。 合作方點了個雌蟲，一上來，濃妝艷抹，烈焰紅唇，高挑妖艷，身上沒穿幾塊布。懷爾德瞬間明白了合作方的意思。合作方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那個被指名的雌蟲嫵媚地跪下了。 懷爾德裝不懂，只是笑。 合作方百般暗示，他也只是無辜地笑。后來雌蟲穿上帶粗壯yinjing的情趣內(nèi)褲，溫馴地躺在合作方身下媚叫，懷爾德也無動于衷，漠然地坐在一邊，絲毫反應(yīng)都沒有。 這是來看笑話的。 懷爾德清楚地明白這一點，但他必須腆著臉挽留。 對方想看他如溺水之人般拽住稻草拼命懇求的低賤模樣——這是獨屬于游刃有余的無關(guān)者的惡劣。 忍。 等合作方完事了，他再去問，您對這個合作怎么看呢？ 合作方爽得暈暈乎乎，直接跟他說了實話，說懷爾德啊，你這公司早就要完了，誰還會傻得往里投錢??？看你這樣！ 懷爾德沒生氣，給他叫了助理，合作方的助理過來客套，雙方客氣幾句，那助理就把自個上司帶走了。 都是摸滾打爬出來的，進了社會就沒生氣的資格了。 生氣就是有破綻，有破綻就會被追著咬。生氣就要豎敵，豎敵就平添波折。現(xiàn)在一時爽了，以后指不定在哪兒等著報復呢。 做到他這個份上的，尤其明白這一點。以前他還是個跑腿小助理，對誰生氣都是惹上司不快，上司不快了頂多辭職，辭了走新的路子；現(xiàn)在他是老板，他生氣，底下的員工就沒底氣，合作就會黃，風評就會變差，再狠點，就沒路走了。 在外面，懷爾德永遠無懈可擊。 凌晨三點半，懷爾德回到了自己的私人設(shè)計室。 門在他背后關(guān)上，他貼著門滑下來，后知后覺地感到了疲憊，還有積蓄許久的憤怒。但宣泄的時機姍姍來遲，連這份怒火也顯得疲軟無力。他提不起力氣去計較、發(fā)泄，只想好好的睡一覺，但床鋪如此遙遠，要走過十米多的距離。 他滑倒在地，軟軟地側(cè)躺下來，枕著自己的手臂，看向休息間——連臥室都稱不上，只是在設(shè)計室里辟出隔間，放了張床而已。 沒有開燈，一片昏暗的室內(nèi)映照著滿窗夜色。休息間的門縫下，透出一線朦朧暖光。 早上走得太急，忘記關(guān)了吧。 他迷迷糊糊地想。 屋子里還黑著，黑得很濃郁，也很短暫，他只是這么想了一想，上下眼皮一合，就像是眨了眨眼睛——再一睜眼，晨曦的微光已經(jīng)瀉了進來。 懷爾德恍了一瞬神，這一瞬感覺不比他閉眼的時間長多少。 精神立刻醒悟過來了，從毫無印象的睡眠中，一下子跳回了時刻緊繃的狀態(tài)，像一臺不知疲倦的機器似的。 清晨六點，懷爾德繼續(xù)工作。 欠債太多，借貸都借不出來，必須要給的先給了，還有暫時拿不出來的，得一邊籌錢一邊說盡好話，爭取緩期。 他的助理倒是沒他忙，很多事助理說不上話的。助理照照鏡子，都覺得里頭的蟲下一秒就能原地暈厥了。但他看看老板，依然衣衫整齊明媚動人，就從心底覺出敬佩來。再摸摸自己下巴的胡茬，慨嘆一聲：永動機啊。 有蟲提出了辭呈。辭職后沒多久就找到了下家。其速度之快令人嘆為觀止。懷爾德觀察過，下家多種多樣，基本把他的競爭對手們踩了個遍。他在心底冷笑，心想若是那么多公司聯(lián)合起來對付他一個，那他落到這個地步倒還真不虧，至少證明了他是個值得大動干戈的對手。 懷爾德苦心經(jīng)營的聲譽燒得七七八八。憑空多出的無數(shù)新聞、小報，抨擊他工作室的環(huán)境條件，安全水平，進而詆毀業(yè)務(wù)水準。 員工一個一個離開，座位一個一個空出來，偌大的廠子和辦公場所，漸漸失去了該有的繁忙——腳步聲，呼吸聲，機器運作和敲打光屏，偶爾還有喝水和吃零食的聲音——生活的動靜逐漸消弭，最終大門重重閉合，落鎖，咔擦一聲。 損失的人力一時半會是難以補充的，再怎么趕工，終究還是有些訂單難以完成。懷爾德不得不支付一大筆違約金和賠償，并接受客人的怒火。 其余的顧客們對能否在規(guī)定時限內(nèi)收到成品產(chǎn)生質(zhì)疑，已經(jīng)預(yù)定好的單子被撤回了大半。 “我很信任你的能力，懷爾德……啊，但是現(xiàn)在的情況你也清楚，這套禮服對我很重要，我不能接受絲毫質(zhì)量下降，或者延誤的可能性……” 懷爾德又挽留了幾句，但客人顯然心意已決，最后他只能無奈地掛掉通訊。 光屏上羅列著他的訂單，都呈現(xiàn)‘取消’的灰黑色?；颐擅伞⒑谄崞岬囊黄?，像極了那日大火燒出來的漫天黑霧。 懷爾德沉默片刻，開始給‘朋友們’發(fā)通訊。 他站在窗前，玻璃上映出他的臉，臉熟練地露出笑容，嘴角拉開，出口的聲音便笑意盈盈。 “……啊，是我，對對，上次合作愉快……是啊，都不容易……” 懷爾德一邊打通訊，一邊把煙頭在煙灰缸里摁滅。一個接一個，小小的煙灰缸里擠滿了一模一樣的煙頭。 打了十幾個通訊后，他停下來，忽然發(fā)現(xiàn)煙灰缸塞不下了。 他倒了煙灰缸，繼續(xù)打。 他聽到通訊那邊對他說：“懷爾啊……哎，我也希望我們以后能多多合作，不過你也知道，最近生意多，我看著是擴張的好時候啊……”聲音里還帶著些虛假的為難，“可不是，手里的資金都投進去了，實在是緊著……” 懷爾德笑了幾聲，客套幾句，又去摸煙，摸了個空。 他低頭一看，煙盒里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了。 最先抵押的是他買給自己的公寓。有一段時間沒回去過了，畢竟都住在設(shè)計室里。懷爾德轉(zhuǎn)悠幾圈，能賣的都賣了，能變現(xiàn)的都變現(xiàn)。曾經(jīng)他也是癡迷奢侈與享受的人群，那些金錢鑄就的奢靡最早來到他身邊，也最早離他遠去。 然后就是車，藏品，還有備受贊譽的設(shè)計的版權(quán)。 助理來遞辭呈的時候，門口擺著的坐地擺件不見了。他再走幾步，地板上還留有各種裝飾品壓過的痕跡，深深淺淺，方方圓圓的印痕，鐫刻在這間設(shè)計室里。房間里空了很多，又好像沒那么空曠。 他定睛看了看。工字釘依然釘在墻上，老板愛不釋手的鎮(zhèn)紙都不見了，桌上、地上堆著幾個大箱子，勉強立在干凈得頹喪的格局里。他看見了設(shè)計師用的東西，有調(diào)香的，做首飾的，也有畫稿子的，像是很久以前，老板還孤身一人時使用的老一套工具。 助理本想待到自個兒被辭退的，按合同，他要是被辭退，能多結(jié)算幾個月工資。但估摸著自個老板那時候也拿不出多的錢付他了。 懷爾德給他簽字，簽完助理就走了，走前最后瞄了一眼，瞥見前上司交疊著長腿坐到桌上，摸出根煙，幽幽地吐息。穿得還是整整齊齊，紅唇咬著煙嘴，在煙嘴上留下點淡淡的紅印。 …… 阿德利安迎來了懷爾德的拜訪。一個人，獨自按響了阿德利安的門鈴。 說是拜訪，其實是來致歉。很遺憾也很歉意地表示他們的生產(chǎn)力可能難以履行合約…… 亞雌青年坐得端莊，腰桿挺得筆直，但肩膀適當?shù)乜辶讼聛?，眉眼低垂，不見往日里的氣勢?/br> 他措辭委婉，語調(diào)平靜，闡述己方的失職和無能時才不客氣起來，幾乎苛刻冷冽地譴責自己，說到阿德利安時，卻是溫聲慢語的。 他說他感激他。感激阿德利安始終相信他。 “這份設(shè)計，”他取出一打整理好的稿紙和文件，“如果您喜歡的話，可以找別的工作室制作成衣……若它還能為您所用，就是我最大的榮幸了。” 白色和淺藍色相間的禮服，搭配好了鞋襪，飾品，領(lǐng)夾，香水…… 懷爾德用心描繪的細膩筆觸，泅進厚實的紙張里。 阿德利安在那一刻，忽然很難受。 他知道世事無常，也知道天不遂人愿。他知道絕大多數(shù)人離貧窮和絕望只有一場重病，一場災(zāi)難的距離，也知道世界更新?lián)Q代，有人成功，就會有更多的人倒在路上。 懷爾德有能力也有資質(zhì)。他只是——只是不夠幸運而已，缺了點走到最后的運氣。這樣的人太多了，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但阿德利安依然難過。 美好的東西在他眼前碎裂，驕傲生輝的灼日在他眼前落入地平線，于是黑夜蔓延，籠罩荒原。個體在一望無際的荒野上嘶吼，悲鳴聲是星星聽不見的，灰燼燒卻的火星，寥寥逝去的溫度是荒原無法感受到的。 只有另一個靈魂能看見。 而他悲哀于自己，與他并不相關(guān)。 這是與阿德利安毫無關(guān)系的事，置身事外，隔岸觀火，是最好的選擇。 阿德利安覺得懷爾德在雄蟲法庭上幫了自己的忙，亞倫卻不這么認為。那只是一次雇傭關(guān)系，錢貨兩清。阿德利安付了錢，還給了一大筆小費，跟懷爾德之間頂多有點‘戰(zhàn)友’情分。 再說了，懷爾德幫過的雄蟲多了去了。阿德利安沒半點特殊的。那么多雄蟲連個影子都沒瞅見呢。 “懷爾德先生，接下來打算怎么辦呢？”阿德利安問。 “從頭做起。”亞雌平靜回答，“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還有一窟窿的債要還呢。 “要做多久呢？” 懷爾德說：“順利的話，兩三年就夠了。長一點，也就十幾年吧?！?/br> 再不順利的話，一輩子也有可能。 面對少年關(guān)切的目光，青年笑了一下，語調(diào)輕松地說：“慢慢來嘛?！?/br> “在那之后，”阿德利安問，“還會再開個工作室嗎？” 懷爾德看著他，感到腳踝邊又有什么毛茸茸的東西蹭過了，隱約聽到了一聲嬌軟的喵嗚。 雄蟲少年的眼睛依然藍得如鏡如湖。 “會的?！睉褷柕抡f。 “……”阿德利安微笑起來，細白的手指摁在稿紙上，輕輕推回給懷爾德。 “那就請保留它吧?！彼麥剀浀卣f，“我期待您親手將成品交給我的那一天——那一定是件非常漂亮的禮服。為了那一天，多等幾年，也完全值得。” 還清所有債務(wù)，再從頭開始吧。 眉眼彎彎的少年，有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樂觀。偏偏他生得溫和恬靜，輕聲細語中積淀下不知來處的篤定。于是再如何渺茫的希望，也變得理所應(yīng)當。 ‘你值得我等待’——這樣純粹自由心證的選擇，也成了毋庸置疑的判定。 半晌，懷爾德將稿紙妥善地收好。 “承您吉言。”他鄭重地說。 阿德利安將他送到門口，奧利奧亦步亦趨地跟著主人，走一下?lián)u一下尾巴，阿德利安說再見，奧利奧也跟著喵喵。 懷爾德笑著辭別了，再看看阿德利安住所的周邊環(huán)境，頭一次覺得雄蟲自帶大片花園、掩映在一片綠樹中的圈地式建宅方式非常好。 那樣的少年，就該遠離塵世，在擁他為主的城堡里無憂無慮吧。 令懷爾德如鯁在喉的是，他始終不知道，是誰主導了這一切。 他衰敗得太快，輸?shù)锰?，背后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幽幽地、居高臨下地，擺布著棋局。 ……但，不管怎么說，他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若是競爭，也算是一塌糊涂，徹徹底底的慘敗了——懷爾德頗不甘心，可這就是事實了。 要是有什么謀劃，也該達成、該結(jié)束了。 從頭再來吧。就算無緣于這一屆設(shè)計大賽，他還可以籌劃下一屆，下下屆，他還年輕，就算是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也可以繼續(xù)追逐。 懷爾德走了一段距離，習慣性摸出光屏，然后才想起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必隔三差五地查看了，已經(jīng)沒有誰會給他發(fā)訊息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但未讀訊息的確有幾條。 雌父：懷爾，我聽說你最近有困難…… 雌父：你要不要，問問你雄父？ 懷爾德停住腳步。 發(fā)送時間顯示，隔了一會兒后，雌父又發(fā)了訊息。 雌父：你是他的孩子，他不會不管你的。 又過了很久。 雌父：而且，你還有了婚約呢。 懷爾德注視這四條信息良久，隔著光屏感受到了雌父隱晦的驕傲。 雖然一直為孩子不聽勸而苦惱，雌父卻始終是驕傲的，驕傲他的孩子能被雄蟲喜歡。 這個認知，讓懷爾德頭暈?zāi)垦?。一時間覺得腦子里一刺一刺的疼。 雌父像是一直守著光屏似的，發(fā)現(xiàn)‘未讀’變成‘已讀’后，通訊打了過來。 鈴聲響了好幾聲，懷爾德慢吞吞接了。 “懷爾，”雌父有些躊躇地問，“訊息……你看到了嗎？雌父聽說，你最近很困難……雌父已經(jīng)幫你問過你雄父了?！蓖ㄓ嵞穷^的雌蟲忽然高興起來，語調(diào)上揚，邀功似地說：“他說，你好歹也是他的孩子，你認個錯，服個軟，他自然會幫你的?！?/br> 懷爾德一愣。 一只大手猛地撥開了迷霧。他靈光乍現(xiàn)，有什么難以置信的猜測浮上心頭。 “認錯？服軟？”懷爾德的嗓音沙啞得不像話，每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喉嚨里呲出來的，“……認什么錯？服什么軟？” 雌父說：“婚約呀?！?/br> 他說得理直氣壯，還有些莫名其妙，不懂懷爾德為什么這么問的意味。 “只要你回來，乖乖聽話……好好學習雌侍課程，好好備婚，”雌父快樂得像一只小雀鳥，“你雄父會幫你渡過難關(guān)，他可以為你提供足夠的資金……” 如同當頭一棒，亞雌一個踉蹌，突覺天旋地轉(zhuǎn)。 被他輕松逃掉的雌侍婚前課程，黑煙沖天的大火，紛紛撤資和反悔的合作，恣意妄言的小報新聞，飛快跳槽、跳得簡直如有神助的員工…… 過于巧合的，六個光屏的爆炸。找不到，查不出來的暗中推手。 那天，他推脫掉雌侍課程之后，雄父對他說…… ‘你自己看著辦’。 他一直在想，是哪個競爭對手，哪個雌蟲針對他？ 誰有那么大的本事？ 卻從未想過……如果不是雌蟲呢？ 如果，是雄蟲呢？ “……他讓你這么跟我說的？” 雌父責備道：“懷爾？你這什么語氣。對雄父要尊敬些……” “他讓你這么跟我說的?。克屇氵@么跟我說的??！做雌侍？備婚??？給我錢??？口口聲聲說我是他的孩子！他也知道我是他的孩子？就為了一個婚約、一個雄蟲——他就要賣掉我??？” “懷爾德！”雌父厲聲呵斥，“你瞎說什么！是我，是我求了你的雄父——” “他知道你會去求他??！”懷爾德的聲音比他更高。 “你雄父——他只是為你好！我也是，我們都是！” “呸！”懷爾德狠狠道，這一聲似乎把雌父鎮(zhèn)住了。久居家中的菟絲花，震驚于自己孩子的怒火。 懷爾德咬牙道：“他只是在買我，買我！你明白嗎？他給我錢！不是為了讓我渡過難關(guān)——他只是想買下我！！買下我而已啊！” 一切蛛絲馬跡都串聯(lián)了起來。 雌父還在說著些什么，但懷爾德已經(jīng)聽不見了。 “我怎么想得到……我怎么沒想到……”懷爾德失神地喃喃，“……是雄父，雄父？” 他只是自言自語，踉踉蹌蹌地走著。 “……我怎么想得到，”他哽咽道，“……是我的雄父要毀我？” 他以為雄父只是看不見他，不把他放在眼里——畢竟他只是個雌蟲，遠不如雄子珍貴討喜。 雄父好歹是雌父深愛的雄蟲。雖然雄父素來冷淡，可他見過了那么多雄蟲家庭，見過了那么多雄蟲對雌蟲的惡劣行徑，僅僅是冷淡，倒也顯得不那么無法接受。 那是曾承載了他美好愿想，曾啟發(fā)了他稚嫩靈感，曾成為他幻想中英雄化身的雄父——是他始終不愿以惡意去揣度的，親生父親。 他曾想，他還有雌父啊，他的雌父跟他相依為命—— 但他的母親無法理解他。 他的父親不會理解他，也懶得理解他。 雄蟲有無數(shù)種方式逼雌蟲就范。 懷爾德忽然想起雌父說的話了——他曾告訴他，‘懷爾，你沒辦法呀’。 沒辦法呀。 懷爾德不走了。 他站在原地，隱隱發(fā)起抖來。 通訊那頭傳來的聲音像隔山隔水似的，遙遙的散去了。 …… 過了幾天，阿德利安收到懷爾德的訊息。 他問他，可不可以幫他照顧一下他的貓？ 阿德利安：貓？ 懷爾德：嗯，最近要回家住，家里不讓養(yǎng)…… 哪怕是最艱難的時候，懷爾德也不曾想過要放棄自己的貓。 但現(xiàn)在他不得不跟貓分開了。 本想送去動物寄存機構(gòu)，但寵物在蟲族是個高端的玩意，寄存價格昂貴。懷爾德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接回它們，身上也沒有足夠?qū)捲５腻X。 他在通訊錄里找了很久，不得不承認，他做蟲很失敗。 失敗到現(xiàn)在想給貓找個靠譜的主人，都沒有放得下心的‘朋友’。 認識多年的，往來密切的，合作愉快的……交情都抵不過一朝失勢。 反而是認識沒多久，不那么熟悉的，還沒他高的小少年，愿意握住他的手。 阿德利安痛快地答應(yīng)了。 懷爾德很快送貓上門，抱著個紙箱子，帶了全套貓咪用具和貓糧。 懷爾德再次重申，他不確定何時能帶貓回家，如果他一直住在家里的話……這只貓，就屬于阿德利安了。 “沒關(guān)系，”阿德利安溫和道，“我?guī)湍阏湛粗?，正好給奧利奧作伴。什么時候方便再什么時候接回去吧?！?/br> 養(yǎng)一只貓是養(yǎng)，養(yǎng)兩只貓也是養(yǎng)嘛，都是放養(yǎng)。 “謝謝你。”懷爾德輕聲說。 阿德利安端詳他的神情。 青年微微側(cè)過頭，在他的目光中有些無地自容，嘴上輕松道：“我會努力接回它的?！?/br> 阿德利安注視著他嘴角的笑意。 貓貓交接完畢，懷爾德再不停留，連門檻都沒邁進去，轉(zhuǎn)身就要離開了，頭也不回。 “……懷爾德先生?！?/br> 阿德利安叫住他。 亞雌頓了頓，轉(zhuǎn)過頭：“嗯？” “……”阿德利安說，“困難只是一時的，沒有熬不過去的坎。只要活著……只要活下去，”少年一字一頓，認認真真的，用那種獨特的、溫和又篤信，飽含信念的語氣，對他說，“生活總會好起來的?！?/br> “所以，”他舉舉紙箱，奧利奧貼在他腳踝邊喵喵叫。阿德利安就那樣——用懷爾德最熟悉的目光，靜靜凝視他。 “拜托一定要來接它回家。不然……奧利奧一直欺負它的話，我也會很難辦的?！?/br> 奧利奧舉起小爪爪拍他鞋面：“喵嗚！” 亞雌美人看著他們，纖長的眼睫緩緩撲扇了幾下，眉眼一彎，如春櫻初綻，生來就含情脈脈的眼睛，遞來溫柔眼波。 “好?！彼χ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