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別
暈暈乎乎地把手臂攤開,卻沒碰上那具熟悉的溫?zé)醨ou體,季銘睜開眼睛,望著高挑的天花板,遲鈍了一陣子才想起來,他已經(jīng)不在自己家里了,或者說,他已經(jīng)沒有自己家了。 窗簾不知什么時候被拉上了,跳下床的時候看見了一雙毛拖鞋,踩著鞋挪到窗邊,外面還在下雨,悶沉的天氣,叫人沒有精神,季銘沖到洗手間里干嘔了一陣,又蕩回到床上躺著。 歇一會兒出去看看房子,先看那些靠畫廊近點的地方,租金當(dāng)然會比較貴,但離上班地方近以后還是能方便許多,一個人養(yǎng)小孩得先存不少錢,說到錢,季銘就想起還要去解綁自己的工資卡,不知道房貸怎么辦,好像還有一年左右的貸款沒還完。 想想都頭暈,季銘翻個身把臉埋進了枕頭里,回老家的想法又跳了出來,和父親一起住的話至少不用付房租,父親是退休教師,以后小孩子上學(xué)也能有些方便。然而想起季言禮那張常年見不到笑容的臉,和上次回家他對自己那番“不要輕易生小孩”的說教,季銘又沮喪地放棄了這個想法。 在大床上翻了幾個身,手機響了,一看來電人是莉莉,她好像是說今晚的飛機。 “喂?”也懶得在莉莉面前收拾自己了,季銘直接點開了視頻通話。 “還沒起床呢?”對面的莉莉也難得沒有妝容齊整,沒畫眼線的眼睛甚至顯得有幾分浮腫。 “不上班就睡會兒懶覺么?”季銘支起身子,把自己靠到了床頭欄板上。 莉莉沒有接話,季銘眼看著她的眼神變得銳利了起來,他馬上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除了衣服滾亂了一點,好像沒什么值得她這么全神貫注的異樣。 “你在哪兒睡懶覺呢?我看這好像不是你家?!崩蚶虻穆曇粼俅雾懫?,季銘差點把手機摔了。 胡亂走進洗手間洗了把臉,應(yīng)該要跟戴知行說一聲自己要出門一會兒,來到客廳沒看見對方的人影,倒是桌子上放了一張白色的門卡,大概就是大門的鑰匙,季銘把它放進兜里,旁邊還放了一疊大額紙鈔,猶豫了一陣子,還是抽了幾張出來。 跑出房門才記起沒帶傘,只好又折回頭找傘,戴知行家里的傘都是那種直柄大傘,使起來很是沉重,但也沒辦法了,季銘夾了一把在腋下,走出去見莉莉。 知道他在芝水橋后,莉莉約了這邊的一個頗有些名氣的咖啡館,這個鐘點,外面的遮雨傘下卻早已坐滿了人了。季銘把傘收起來,穿過身著各式各樣服飾的古怪人群,在里邊靠門的一個包廂坐了下來。 一杯咖啡都喝完了,莉莉還沒到,又叫來服務(wù)員點了另一杯,衣著也有些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服務(wù)員剛退下去,戴著大墨鏡的莉莉就拖著一個行李箱子闖了進來。 “你這是打算直接去機場?”季銘吃了一驚,摘掉墨鏡后的莉莉只涂紅了她那兩瓣飽滿的嘴唇,其余的地方都沒有化妝。 “天氣不好,早點去,防止出什么意外。”莉莉要了杯蜂蜜橙汁,不怎么符合她的一貫口味。 “怎么回事?”包廂門一關(guān)上,她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匕l(fā)問。 “就是那么回事,我和戴櫟分居了,沒什么意外的話,孩子生下來我們就辦離婚?!毖院喴赓W地說明了情況,“離婚”這兩個字,還是讓季銘的心里有些不好受。 “怎么會鬧成這樣?你們是我見過第一對有了孩子卻鬧離婚的?!?/br> “就是有了孩子才鬧的?!?/br> “哦,我知道了,戴先生不想要這個孩子,而你想要?!?/br> “差不多。”季銘低頭看自己的手指。 “那也沒必要離婚呀?現(xiàn)在有分歧,以后還可以再商量嗎?你怎么知道他幾個月后還是不想要呢?畢竟是自己的孩子。俗話說,床頭吵架床尾和……” “那也得能上床才行吧?”季銘嘀咕了一句,卻被莉莉聽到了耳朵里。 “你什么意思?你還有事瞞著我,季銘你到底在搞些什么?”服務(wù)員推開了包廂門,先給莉莉端上了蜂蜜橙汁,再遞給季銘咖啡,季銘剛想喝一口,杯子卻被莉莉奪了過去。 “喝這個,”橙汁被推了過來,“別賣關(guān)子了,你今天非得都告訴我不可。” 在對方的逼問下還是把大部分情況都說出來了,婚后生活的不順,自己和戴知行的出軌,意外的懷孕卻搞不清楚父親是誰,人流手術(shù)最后關(guān)頭的放棄,和戴櫟都算不上吵架的決裂,現(xiàn)在在戴知行家里的暫住。 女郎的表情隨著季銘的講述而不停變化著,季銘停下來以后,莉莉那兩道沒描過的細眉都快聚首到一起去了。她用素白的手指拿著小勺子攪拌著咖啡,杯壁被碰得直響。 “這么說?你和戴知行睡了一年多,結(jié)果去年過年的時候才知道他是你小叔子?” “差不多……”季銘隱瞞了戴櫟比自己還要早知道事實的情況。 “靠,這家伙,長得那么人模狗樣,干的事怎么這么禽獸?!崩蚶蛲嘲l(fā)靠背上一靠,抱著手臂猛搖了搖頭?!澳阋彩?,二十多歲了又不是中學(xué)生談戀愛,都不知道戴套子吃藥的嗎?搞出個連自己都不清楚爹是誰的孩子!” 季銘戳著杯子里的水果切片,想不出來什么話來反駁莉莉。 “你怎么就沒同意打掉呢?我覺得這孩子留著后患無窮?!?/br> “哪有什么后患,生下來我就和戴櫟離婚,難道他還會來爭撫養(yǎng)權(quán)嗎?”想做出一個輕松點的笑臉面對莉莉,但效果好像適得其反。 女孩兒盯了季銘一陣,無奈地從手提包里掏出手帕給他擦眼淚,“行了行了,忘掉一個不懂得偉大母愛的單身女子的發(fā)言吧?!?/br> “我就是,就是很害怕,你想想,一個和你共存的生命,上一秒它還有心跳,下一秒就成了一堆爛rou。”季銘抹了抹眼睛,捧起橙汁來喝了一口。 “呃,我想不太出來,不過孩子是你來生,那么你愿意就行了?!?/br> 莉莉的語氣變得柔和了,“那么你現(xiàn)在是打算怎么樣?我覺得這個局面下戴櫟要和你分居,也是不該受到指責(zé)的?!?/br> “我先在這里暫住一陣子,等找到合適的單身公寓就搬過去。對了,你那個房子怎么樣?” “我那兒?你別想了,房東早就找到下家了,我一走他們就會搬進去,而且我那房東討厭小孩子?!?/br> “哦?!焙图俱懴氲牟畈欢啵孔舆€是得靠自己找。 “我說,”莉莉湊上來了一點,喝了一大口咖啡,“我覺得你不用找什么單身公寓了。” “你意思是?”難道莉莉還知道什么合適的房源嗎? “我的意思是,你干嘛想著搬出去,就住在那小王八蛋家里唄?!?/br> “你說住戴知行家?但是也有可能不是他的孩子……” “你別老揪著這個概率問題不放好么?我看百分之九十都是那個混蛋的孩子,不過讓我們先不去管它,你好好想想,是誰讓你陷入當(dāng)前這個局面的?” “我自己?”思索了一會兒,季銘給了一個自己認(rèn)為比較合理的回答。 對面的女郎翻了好大一個白眼,“你的自省精神真叫我感動,要是你老早就這么自我反思,哪至于落到這個地步。是,走到這一步你絕對有責(zé)任,但別忘了,一個巴掌拍不響,你的肚子也不是你一個人能搞大的。” “但……” “別糾結(jié)是誰的孩子了!我就問你一句話,要是沒有戴知行橫插一腳,你至于懷了孕還不得不和戴櫟分居嗎?” 季銘啞口了,莉莉說的確實沒錯,如果沒有戴知行,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戴櫟所說的“美麗的意外”,那么現(xiàn)在他就會躺在丈夫的懷抱里期待著它的降生。為什么早沒想到這一點呢?難道自己潛意識里一直認(rèn)為,如果沒有戴知行,自己就根本不會懷孕嗎? “所以,”莉莉繼續(xù)對他語重心長地教導(dǎo),“現(xiàn)在他得對你負(fù)責(zé),是很天經(jīng)地義的事,我甚至覺得,他不僅要對你負(fù)責(zé),還得賠償一下破壞了你的婚姻給你帶來的精神損失?!?/br> “但我也有過錯……” “嗯,但你不是說了嗎?這家伙勾搭上你是圖謀已久的,既然是他主動出擊,那現(xiàn)在叫他收拾爛攤子,也不過分啊。” “你可真是有一套獨特的思考邏輯?!奔俱懹芍缘貙蚶蛘f。 “那是,”莉莉顯然把這句話當(dāng)成了對她的夸贊,“我上學(xué)期間和那幾個哲學(xué)系神棍的約會,也不是白干的好么?!?/br> 把莉莉送到了出租車等候區(qū),最后和她深深地?fù)肀Я艘淮危勚^發(fā)上好聞的洗發(fā)水味兒,季銘又感到眼眶有些酸痛。 “記得給我打電話,我們有五個小時的時差,每周至少給我打一次,吃晚飯的時候打給我就行了?!崩蚶蛭罩俱懙氖郑氖趾苘?,此時卻顯得格外有力。 “跨國電話費誰付啊?”不想把分別搞得太傷感,季銘開了個玩笑。 “你來付,準(zhǔn)確地說,讓戴知行來付,他不是很有錢嗎?” 季銘說不出話了,只好看著莉莉微笑。 “他對你好么?” “不錯?!边@是真話,起碼從昨天到現(xiàn)在戴知行對他都挺不賴的。 “那就好,如果他又想干什么混賬事,記得一定馬上告訴我?!?/br> “你還能飛回來殺了他不成?” “不能,但我會托人詛咒他的,據(jù)說那個地方的詛咒可是很靈驗的?!?/br> 季銘被逗笑了,出租車到了,司機打開后備箱,幫莉莉把行李放了進去,莉莉跨進了車門,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小袋子遞給季銘。 “這是什么?” “襪子?!奔俱懖痖_袋子,是兩雙嬰兒用的小襪子,一雙粉紅一雙淡藍色?!吧洗魏湍愠酝觑?,我逛街的時候順手買的,看起來很可愛,不知道是男孩女孩,所以買了兩雙?!崩蚶蛞呀?jīng)完全坐進了汽車?yán)?,從車窗探出頭和季銘說話。 “我今年年底一定回來了,到時候記得讓我當(dāng)你孩子干媽!”汽車發(fā)動了,依舊叫人有些發(fā)冷的風(fēng)把莉莉最后的聲音拉得很長,久久回蕩在季銘耳邊。 回到戴知行的房子,意外地在休息室里看到了他。戴知行正上上下下地搬動著那一柜子的碟片,看見季銘也沒說什么客套話,而是直白地問他是不是去見同事了。 “嗯,莉莉今晚就飛出國了,年底前才會回來?!?/br> 季銘想起莉莉在咖啡館里的那番教育,但真看到戴知行了,他還是覺得自己無法那么理直氣壯地蹭吃蹭住?!拔颐魈炀腿タ纯捶孔??!倍氵M睡覺的房間前,他這么對戴知行說了一句,想了想又在鎖門前補充說今天借他的錢下個月發(fā)了工資就還給他,而對方?jīng)]有什么回應(yīng)。 躺到床上,手機震動了一下,拾起來一看,季銘的情緒又變得很低沉,那是銀行的提示短信,戴櫟申請將他們的家庭賬戶解體,現(xiàn)在需要季銘親自去銀行網(wǎng)點辦完另一半的手續(xù)。雖然安慰自己戴櫟這么快行動是為了能讓自己有錢可用,但那種被拋棄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晚上翻來覆去沒怎么睡著,第二天中午收到了莉莉平安落地的短信,下班后先跑去銀行,踩著關(guān)門的時間辦好了手續(xù),這么一點活動就讓季銘感覺身體發(fā)重。只有周二再開始看房子了。 結(jié)果現(xiàn)在要在A城找一個單身公寓,卻比季銘結(jié)婚前的日子困難了不少,他好不容易圈出了一些符合條件的房子,下班以后忍著妊娠反應(yīng)帶來的不適一個個看過去,卻發(fā)現(xiàn)那些房子居然都租出去了,甚至連那個交通有些不方便的空了快一年多的房子都剛簽了份長期合同,比起三四年前,這座城市里顯然多出了不少單身人口。 這么折騰來折騰去,結(jié)果一個月過去了,得去醫(yī)院做第一次產(chǎn)檢了,季銘還是沒找到能住的單身公寓,讓他暗自慶幸的是,戴知行也沒有要趕人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