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Noah在這塊大陸上度過的最后一個夏天還算得上溫和,晚上甚至稱得上涼風習習。和柔和的自然界相比,人群間的氣氛可比往年緊張許多,這個王國越來越多的土地都加緊了針對異教徒的政策,Lorenzo的封地這時反而成了少數。愈來愈多的異教徒來到侯爵家族的土地上,而在教堂里,針對這些人的抱怨也多了起來,商人們抱怨他們搶了正統教徒的生意,婦女們抱怨那些異教的女人穿得太有傷風化,抱怨他們深更半夜還在尋歡作樂,抱怨他們的口音和看人時過于直白赤裸的眼神,抱怨他們烹飪時的奇怪口味,一到飯點,整條街都能聞到那些人家里飄出來的厚重香料味。Noah不清楚是異教徒的人數終于達到了人們所能忍受的臨界點,還是最高主教不久前的訪問啟發(fā)了人們這方面的意識。他盡力安撫人們煩躁的心緒,侯爵狩獵歸來后,不少人都推測他會馬上跟隨其他貴族頒布針對異教徒的限制令,但Anthony Lorenzo似乎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關心,除了調整了一些項目的稅賦,并沒有其他命令被頒布。這片土地似乎還是要維持以往的樣子,但當Noah走到城市里去,他知道空氣中已經有了些不同尋常的氣氛,居民之間像放了一片干草堆,只要一點點火花,就能引發(fā)一場大火。 快要入秋時,他在一個白晃晃的午后去城里一戶商人家里聽取告解,雖然教廷倡導信徒們盡量進教堂進行宗教活動,但還是有些教徒因為種種原因而不方便活動,這時教堂也會派出一些人上門為他們提供靈魂上的指引,作為回報,這些人往往占了向教堂捐贈的大頭。 Noah的告解人是這商戶家里的長女,她倒是四肢健全手腳靈便,遠望的話,倒也算得上一個符合當今審美的纖弱少女。但走到近前就會發(fā)現,在她的左邊顴骨上,長了一個鮮紅的rou瘤,這多余的一小塊rou令她喪失了出門禮拜的欲望,她的大部分活動都局限在這棟小樓里。 這天Noah仔細聆聽了這女孩的告解,沒有什么異常的內容。但他觀察到這女郎似乎有一些拿不準能否向他吐露的東西,Noah耐心地勸引她,終于讓她猶豫著開口。 “如果我想要,通過一些方法,使得自己更接近上帝創(chuàng)造我們時應有的樣子,這是否是對它的一種冒犯?” “應有的樣子?” “哦,神父,就像那些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在大街上的女孩們的樣子,就是沒有這個東西的樣子!”她伸手指了指臉上的rou瘤。 “但,你想要采用什么方法呢?” 他的這個問題令對方躊躇了一會兒,女孩低頭思索了一陣子,才開口:“您知道城里新開的那家醫(yī)館嗎?” Noah知道,那家醫(yī)館開在靠近城市出口的一條通道旁,醫(yī)館主人是個來自東邊的異教徒,那條通道上已經聚集了很多這種人,走在那兒會讓人有種身處他地的錯覺。 “那家醫(yī)館可以通過一種外科手術,幫我擺脫我目前的狀況。我家的傭人認識一個手術成功的人,他的胳膊上也有些多余的東西,他們幫他切除了,現在他就像從沒長過那玩意兒一樣生活?!?/br> 女孩的話語給神父很大的震動,Noah告訴這試圖改變自己外表的少女,上帝將人們創(chuàng)造成現在的樣子,都有它的用意。她不應該認為這是個需要糾正的錯誤。 “可我覺得,如果我沒有這個礙眼的東西,我就能更常到教堂去,更多地感受生命,這難道不是更好地侍候了上帝嗎?” 女孩用渴求的目光注視著Noah,他只得表示,或許她的想法也有些道理,但自認為自己比上帝更了解如何順應它的旨意,是傲慢的行為。從失望的女孩家中出來,他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卻發(fā)現自己在那個醫(yī)館面前停下了腳步。 那家醫(yī)館沒有像同行那樣掛著表示場所身份的旗子,而是在一塊木板上簡單地寫了幾個字母,醫(yī)館門口掛上了簾子。門外有一個包著頭巾的老人,正在陰涼處打呵欠,見Noah在門外猶豫著,那老人起身,頗為殷勤地為他掀起了門簾。 Noah想著自己還穿著神職人員的袍服,進入這種異教徒的地方總歸有些不適宜。但那老人和善的微笑讓他難以掉頭就走,午后的街道沒什么行人,只有對街的玻璃窗后有幾雙探尋的眼睛。他思考了一下,低頭迅速鉆進了店內。 室內的空氣很涼爽,有這種場所常有的,陰森森的味道。一個助手模樣的年輕人請神父在接待室里等候一會兒,醫(yī)生正在給前一個病人換藥。Noah在椅子上坐下,空氣中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藥物的香氣。 一小陣后那病人出來了,穿戴整齊,從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別,只有在他快步走路的時候,會發(fā)現他的腿腳似乎有些不靈便。這間醫(yī)館的醫(yī)生隨后也來到了接待室,很有些重量的中年男子并沒有因為Noah的身份而顯露出什么特殊的態(tài)度,他請助手端來了茶水,直接了當地詢問神父的來意。 杯子里的茶水有股很濃的奶味,不像Noah喝慣的清涼液體。他只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杯子,助手退到外間去后,他組織了一會兒語言才回應醫(yī)生的提問。 “聽說您這兒,能夠幫助人們移除rou體上一些多余的部分。” “您的解釋很通俗,但我更愿意把這件事稱為——動個外科手術?!?/br> “是只能移除掉身體表面的東西嗎?” 神父的問題讓醫(yī)生調整了一下姿勢,“我也可以做一些體內的小手術,不過皮膚下的工作要比皮膚上的麻煩很多,需要更細致的檢查,要考慮到腫瘤旁邊的一些組織……” “不是腫瘤,是,更像是個多余的器官?!?/br> “這樣嗎?這會稍微簡單一點,但還是謹慎為妙,如果您確實有需要,我建議我們先約定一次術前檢查。” “所以是可以做到的?” “我不能向您保證萬無一失,但大部分情況都是可以的,人體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神秘,它在某些方面更像個精巧的機械?!?/br> Noah在兩天后把自己腦子里的想法告訴給了Gabriel,考慮到他們剛做完愛,這個時機選擇不怎么好。不出他所料,聽了他的話,Gabriel皺起了眉頭。 “你說什么?你要給自己動個手術,把zigong切掉?” “只是個想法而已,那醫(yī)生說得有術前檢查?!?/br> “你已經和他約好了?” “還沒有……”上次和醫(yī)生的談話進行到一半,有新的病人進來看診,對方認出了他,熱情地向他問好,神父只得告辭。那以后他還沒鼓足再登門拜訪的勇氣。 Noah的話顯然把Gabriel弄得很煩躁,年輕人翻身下了床,赤裸著身體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這么漫無目的地轉悠了一會兒,Gabriel回過頭來對著Noah給出了自己的判斷: “你瘋了?!?/br> “我是在認真考慮?!?/br> “那你瘋得更厲害了,你為什么想要這么干,你生下來就有那東西!” “我本應該沒有這東西!” 他的反駁,更加重了對方的焦躁,Gabriel重新坐回床上,伸手來拉Noah的胳膊,他向后退了退,讓Gabriel抓了個空。 “是的,這是有些不尋常,但這就是你,獨一無二?!盙abriel沒再試圖抓他的手,而是把自己的手放到了皺巴巴的床單上。 “恐怕我已經為我的獨一無二付出了很多代價?!?/br> “你到底怎么啦?怎么會突然這么想?” “你也覺得我應該默默忍受這一切?因為這畸形的器官就是我的罪孽?” Gabriel沒有出聲,那雙藍眼睛落在Noah身上,分辨不出溫度。對方接下來的回答也聽不出過多的情緒。 “不,我不覺得這是你的罪孽,你是獨特的,但這不是什么懲罰。在我看來這就只是個事實而已,就這么簡單?!?/br> “你不希望我改變這個事實嗎?” “我不希望,”Gabriel的聲音變得柔和了,“不僅是因為我愛全部的你而不喜歡看到你有什么多余的改變。你知道嗎?那種手術,所謂的外科手術,是有很大風險的,可能會止不住血,可能會發(fā)生感染,光是想想我可能因為那個蠢人的失誤而失掉你,我都會發(fā)狂的?!?/br> Gabriel做了一個抓狂的動作,把自己的一頭金發(fā)撓得雜草一般亂。Noah被逗笑了,盡管他更想哭。 “我要是有了小孩怎么辦?” 這個問題,以前他是絕不會問的,以前的他絕不會考慮小孩的問題,因為他早就有了答案,萬一不幸懷孕,他就自殺,雖然這樣會讓他被上帝棄絕于天堂外,但也比活著讓自己的秘密暴露于世好。但現在這個問題的答案變得不那么肯定了,一個有和Gabriel一樣眼睛的小孩,讓他越來越難以毫不留情地從腦海中抹去。 “我會很高興?!盙abriel靠上來摟住了他,年輕而活力十足的rou體很溫暖,“如果你想要它的話。我會想出辦法的,可以讓它無憂無慮長大的辦法,你知道貴族們總有些方法來養(yǎng)自己的兒女。” Noah這次心血來潮算是告一段落了,這座城市應該迎來秋天了,柔和的夏天卻仍舊在周圍徘徊著腳步。Noah窗外的那叢玫瑰也不知秋意,還在精神抖擻地開放著,引來了不少蝴蝶在這個小小院落里飛舞。第一陣秋雨遲遲不來,開始有前來趕集的農民向修士們抱怨今年的收成。一個尋常的夜晚,Noah從一個汗津津的夢里醒過來,覺著有些口渴,接著就聽到這屋子里有什么東西拍打翅膀的聲音,讓模糊的視線聚焦后,他認出了一只鴿子。 和Gabriel剛相識時他救的那只鴿子早就被他放回到自然去了,但從那以后,他的窗戶邊時不時會有一只鴿子來散步,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只,他還是在每次見到鴿子的身影后在窗邊放一把谷子,也都會被吃得精光。但鴿子飛到屋里來,這還是第一次。 Noah坐在床上,腦子混沌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有些不對勁,蠟燭早就熄滅了,按理說他不可能把鴿子看得這么清楚,那只鳥兒在地上踱著步子,泛紅的光線照耀著它的白羽毛,他聽到了狗的狂吠,但現在不應該是天亮的時候。 空氣中似乎有燃燒的味道,他披好衣服沖出房門,那氣味猛地強烈了起來,風中除了燒灼的氣息,還有人和動物的急叫聲,這附近能發(fā)出聲響的生命似乎都被喚醒了,Noah轉過頭,望見城市方向的一大片火光。 走廊上早就站滿了被驚醒的修士,從城市里傳來急促的鐘聲,教堂的鐘樓也響了鐘,他奔向教堂門口,已經有些受到驚嚇的市民衣衫不整地跪在外面拼命地祈禱。修士們打開教堂的門讓他們進來,外面的道路上,有許多大呼小叫的人在從河里引水,人們排成長隊傳遞著手里的木桶,試圖澆滅那肆虐著吞噬一切的火焰。 有一陣馬蹄聲逼近,是從侯爵府邸方向來的馬隊,Noah走出教堂大門的陰影,隊伍里有一匹馬被騎手喝停了步子,他認出了馬背上的Gabriel。 大火的光芒落入Gabriel的眼睛,讓Noah隔著那段距離也能感受到它們的溫度。他們在這火焰殘酷的照耀下和周邊混亂的聲響中對視了不知多久,Gabriel踢了一下馬,追趕著前方的同伴向城市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