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寧桐青第一次踏足T市的這片區(qū)域。

    緊閉的高門灰墻后，是一棟棟有些年歲的小樓，并不寬闊的道路兩旁種植著頗有些年歲的喬木，有些年齡更早的樹木從院子里探出墻外，門牌號都很小，一不小心就錯過了。

    寧桐青很艱難地在路邊停好車，按照簡衡提供的門牌號按下門鈴，很快的，對講機里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哪位??？”

    “我找簡衡。”

    一會兒之后，門開了。

    一進門，濃郁的桂花香氣撲面而來——這讓寧桐青終于確定了剛駛進路口空氣中那若有若無的桂花香的來源。應(yīng)門者年紀(jì)不大，見到寧桐青這個陌生人，很靦腆地說：“我給屋里打電話了，他就來。你在院子里等一等吧?！?/br>
    他沒等多久，簡衡抱著狗出來了。夜色下蘇麻離看起來比平時好看些，窩在簡衡懷里也很溫順，他還記得寧桐青，小尾巴搖啊搖的，很高興的樣子。

    給簡衡打電話之前，寧桐青沒想到他會和家里人住在一起。打照面后，簡衡笑笑：“所以這到底是誰撿來的狗啊？”

    “誰也沒撿，我國慶假期去山里燒窯了，展遙喂了它幾天?！?/br>
    簡衡瞪大了眼睛：“哎呀我的寧老師，你這事可搞砸了。難怪大晚上灰頭土臉地來找我。”

    寧桐青被他說的一點脾氣都沒有，根本不反駁：“我哪里知道他這么大脾氣?！?/br>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焙喓廨p輕摩挲著蘇麻離的小腦袋，“他脾氣可真不小。怎么，小朋友要把狗領(lǐng)回去？”

    “那倒沒有?！?/br>
    “哦，他沒有，你就自己先找上門來要我的狗？”

    寧桐青苦笑一下：“那就只能請你割愛了。我起的名字，看來命該我來養(yǎng)?！?/br>
    簡衡還是抱著蘇麻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他看著夜色里的寧桐青，心平氣和地說：“那你帶著狗住哪里？”

    “我在過來之前找了個可以帶寵物入住的酒店，先湊合幾天，再想辦法租個合適的房子吧?！?/br>
    “哦?！焙喓廨p輕點頭，“我手邊有好幾套空房子，你要不嫌棄，可以帶著狗住著。”

    “這就免了。聽起來金屋藏嬌似的?！闭f完他想了想這個場景，忍不住笑起來。

    聞言簡衡也笑：“不是什么好房子，灰都有幾寸厚了。再說了，你嬌在哪里？”

    正說著，院子另一頭遠遠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簡衡，來了客人怎么在院子里說話？”

    簡衡摸狗的動作停住了。他又一次看向?qū)幫┣啵瑔枺骸斑M去坐坐？”

    盡管院子里燈光昏暗，可寧桐青總覺得這一刻簡衡的笑容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甚至可以說得上高深莫測了。他心里一個咯噔，可這時，那個聲音越來越近了：“……簡衡？”

    簡衡沖他真切地一笑：“是我媽。是不該讓你站在院子里吹冷風(fēng)。進去坐一下，喝杯茶，我給你去收拾狗用的東西?！?/br>
    寧桐青也不好再推卻了：“那好?！?/br>
    他們穿過花木繁茂的院子來到樓前。她個子不高，五官極美，在夜色里一丁點看不出實際的年齡。寧桐青問了聲好，簡衡的母親微笑著說：“快進來，外頭怪冷的?！?/br>
    進屋子后她親自領(lǐng)寧桐青進了一樓的客廳，簡衡則上樓收拾蘇麻離的各種東西去了。之前在院子里燈光暗，一進到燈火通明的客廳，簡衡母親回頭再一看寧桐青，正要說的話頓時一點聲音都沒了。

    不僅沒聲音，神情也大不自在，她有著和簡衡一模一樣的眼睛，可此時投來的目光中，既無笑意，也不溫暖。

    然而這失態(tài)一閃而過。她很快笑起來：“小寧是吧？來，快坐。晚上還喝茶嗎？”

    寧桐青答：“不喝了，您別忙了。我很快就告辭了。”

    簡衡母親親自給他倒了水，然后在他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來。美人在審視人的時候還是美人，何況這審視經(jīng)過了巧妙而熟練的掩飾，并不教人生厭，連緊張都談不上。

    寧桐青大大方方地讓她看，等著她開口。果然水沒喝兩口，她就問：“平時簡衡難得帶朋友到家里來。小寧你現(xiàn)在在哪里工作？”

    “借調(diào)在文化廳。不過正式工作是在N市博物館?！?/br>
    “你是N市人？”

    “不是。”寧桐青告訴了她自己的籍貫。

    “哦？那真是千里迢迢來工作了。在N市有親戚嗎？”

    “也沒有。完全是因為工作?！?/br>
    她微微一笑：“那你和簡衡是在N市認(rèn)識的了？”

    “是的。有一次他陪同市里的領(lǐng)導(dǎo)來博物館參觀，這樣才認(rèn)識?！?/br>
    簡衡母親的語調(diào)始終不急不徐，沒有一絲鋒芒，這大概是多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的某種共性：“簡衡這孩子任性，非要跑去N市工作，我們一直擔(dān)心他在外地沒有朋友，看來是我們多慮了?！?/br>
    “不會，他人緣好?！?/br>
    她笑著感慨：“可沒人這么夸過他?！?/br>
    不知道為什么，簡衡一直沒下來。寧桐青只能繼續(xù)陪著簡衡mama寒暄。她又問了好一陣寧桐青工作上的事，也若無其事地問了些簡衡在N市的生活，就這么打太極一樣閑聊了將近半個小時，寧桐青終于聽見了自樓梯處傳來的腳步聲。

    寧桐青如蒙大赦地將目光投向大門處，只見簡衡一手提著寵物籠，另一只手挽了個巨大的購物袋，站在門口看向自己的母親和寧桐青：“東西有點多，收拾了一下。媽，寧桐青是來領(lǐng)狗的。”

    簡衡母親一怔：“哦，是小寧的狗啊。”

    “對。他前段時間出差，讓我代養(yǎng)幾天，現(xiàn)在人回來了，狗也要回家了?！?/br>
    “這樣……這小狗還挺粘人的?！?/br>
    寧桐青借機告辭，走出簡衡家的小樓時，他總是覺得有人在背后看著他們，但他沒有回頭。

    簡衡一直把寧桐青送出院子，又送到車前，安置好蘇麻離后，再自然不過地打開了副駕駛那邊的車門。寧桐青不由意外地問他：“你想和我去住賓館？”

    “我媽和你聊了什么？”合上車門后，簡衡問。

    “問我們怎么認(rèn)識的?！?/br>
    簡衡無所謂地一笑：“沒問你是哪里人？”

    在簡衡母親裝糊涂是客氣，但同樣的法子對簡衡那就實在沒什么意思了。寧桐青瞥了一眼簡衡的神色：“問了，還問我在N市有沒有親戚?！?/br>
    簡衡的笑意深了些，乍一看，簡直說上是諷刺的了：“哦？你在N市有親戚嗎？”

    見他也打起了太極，寧桐青索性也拆了一招：“你不知道嗎？”

    簡衡一抿嘴：“我不知道?！?/br>
    “沒有。”

    “你看她嚇的。”簡衡忽然又笑起來，卻不肯繼續(xù)這個話題了，“哦，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給你找了一套房子……”

    “我不……”

    “不是我的。也不是我家任何人的。別人的。你可以帶狗住……帶別人也行。你要是覺得過意不去，可以付房租。”

    “為什么？”寧桐青靜靜看著他，問。

    簡衡的神色驀地有些疲憊。他轉(zhuǎn)過身望向在籠子里安靜趴著的蘇麻離：“不忍心看狗顛沛流離。你開車吧，我來指路，不遠?！?/br>
    他口里那個“別人的房子”離簡衡爺爺家開車也就是五分鐘的距離——其實步行估計也差不多。那是一片不高的住宅區(qū)，有一個不大的院子，還帶一個值班室，看見他們進門，門房探出頭來看了一眼，沒說什么。

    從造型上來看這些房子有年頭了，寧桐青隨口問：“是宿舍？”

    “嗯，軍區(qū)的公房?！?/br>
    簡衡熟門熟路地領(lǐng)著寧桐青穿過好幾棟樓，來到院子最邊角的一棟樓前。他掏出鑰匙打開防盜門的鎖，徑直走進了樓道：“在三樓。臺階矮，你別踏空了?！?/br>
    隨著說話聲，樓道里的聲控?zé)袅亮恕幫┣嗔粢獾竭@雖然是老樓，可墻上很干凈，沒有亂七八糟的小廣告，倒和他兒時記憶中的大學(xué)里的那些老宿舍重合了。

    三樓很快就到了。開門前簡衡又說了一句：“屋子是空的。今晚是住不了的，不過你可以把蘇麻離留下來，然后找個時間配家具?！?/br>
    客廳里沒有任何家具，地板砌的是灰水泥，素白的墻壁上積了一層薄灰，但一個釘子的痕跡都沒有。一盞燈泡孤零零地從天花板上垂下來，散發(fā)著不能不說慘淡的橙色光芒。

    環(huán)顧了一圈空空如也的房間后，寧桐青覺得自己走進了某個時空隧道中，來到了二十年前，甚至更早。

    他放下裝著蘇麻離的籠子，問：“這是你的安全屋嗎？”

    簡衡淡淡地說：“你勒卡雷看多了。不是，說了就是別人的房子。”

    “主人呢？這房子看起來很多年沒人住了?！?/br>
    簡衡沒理他，將手里的鑰匙遞給他，然后邁開了腳步。

    “有兩個房間，都不大，但是夠住了?！?/br>
    他領(lǐng)著寧桐青去看其他的房間，其中的一個房間和客廳里一樣空蕩蕩的，但另一個房間的窗邊擺著一張單人床，還鋪著床單被套，也是很久以前才會生產(chǎn)的東西了，不過看起來收拾得很干凈。

    一瞬間，簡衡的臉上浮起甜蜜而迷惘的神情，又迅速地被痛苦所覆蓋，如同大雪陡然落在了初春的原野?？勺罱K一切還是歸于千錘百煉、習(xí)以為常的平靜。他看了一眼寧桐青，說：“很久沒來了，忘了還有一張床。反正今天你也不住，明天我找人來拖走?！?/br>
    他在說謊。

    看出這點的寧桐青沒有戳穿他：“不動也行，我住另一個房間。萬一主人回來，還是不要動主人留下的東西。”

    “不會回來了。明天就拖走了?！?/br>
    簡衡先一步離開房間，又在寧桐青也出來后關(guān)上了燈。

    他們又去看了浴室和廚房——都很小，可是比招待所的空間還是寬敞多了。重回客廳后，簡衡看著寧桐青，問他：“怎么樣，能入眼嗎？”

    “謝謝救急。那今晚我把狗留在這里了？”

    “我也是這么打算的?！彼噶酥笌淼牧硪粋€袋子，然后從中掏東西，狗糧、狗窩、食盆、水盆，連磨牙棒都準(zhǔn)備了好幾個。

    把蘇麻離從籠子里放出來后，簡衡又說：“他雖然腳不靈光，還挺愛動，也愛干凈，每天要遛?！?/br>
    “行?！?/br>
    “他喜歡吃的狗糧也都帶來了，吃完了可以照著買。疫苗打過了，注射表和寵物醫(yī)院的聯(lián)系方式都在那個藍色的袋子里?！?/br>
    “嗯。”

    簡衡又交代了一堆，寧桐青都一一答應(yīng)下來后，他最后一次彎腰抱起了狗，用自己的臉蹭了蹭蘇麻離的腦袋，便把狗還給了寧桐青：“行了，狗是你的了。”

    接過被照顧得油光水滑的蘇麻離，寧桐青誠摯地向簡衡為自己的出爾反爾道歉，簡衡只是擺手：“別了，再廢話我改主意了。”

    寧桐青只好另起話頭：“那房租我給誰？”

    簡衡無可無不可地一笑：“我代收。床搬走后我告訴你，你可以換鎖。”

    “那我來處理……”

    “不必?！焙喓馍驳卮驍嗔藢幫┣嗟脑挘衷诳匆妼幫┣嘣尞惖纳裆笱杆倬徍土苏Z氣，“你說得對，主人的東西，還是留下來?！?/br>
    丟下這句話后，他飛快地說了聲再見，便留下所有的東西，帶上門離開了。

    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一直都很安靜的蘇麻忽然離掙脫了寧桐青的懷抱，可還是和他的新主人一起，被留在了這套時間停滯的老公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