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nèi)的光線說不上明亮，簡衡的影子被昏黃的燈光放大了若干倍，黑黢黢地投在四周的架子上，如同巨大的烏云。

    哭聲回蕩，寧桐青任由他哭了一陣，才走上前，將簡衡從地上拖了起來。簡衡用力地抱住他，哭聲慢慢地消失了，只有連綿不絕的淚水沾濕了寧桐青的頸子。

    寧桐青一直沒有打斷他，哪怕對方的力量越來越大，讓他的肺部都有些不適了。為了緩解這種不適，他不得不分散注意力，開始想上一次看到人這樣哭，是在何時何地。

    他想了半天，發(fā)現(xiàn)記憶中并沒有一個時刻可以與眼下重合，哪怕稍加相似。寧桐青眨了眨眼，徒勞地希望這樣自己發(fā)酸的雙眼能好一些，然后他伸出手拍了拍簡衡的背，充滿歉意地說：“我不知道能說些什么?！?/br>
    簡衡的身體一僵，下一刻，他松開了手。

    “不用說?！?/br>
    他默默地蹲下身，抱著膝蓋又專注地看了很久存放格外的那張照片，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好了。走吧?！?/br>
    說完，也不等寧桐青反應，先一步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

    到了門口，守門人正躲在屋檐下抽煙，寧桐青就把自己口袋里還沒開的那包煙送給了他：“辛苦了，拿著抽吧?！?/br>
    守門人道了謝，引他們原路回去。這次寧桐青緊緊抓住了簡衡的胳膊，強迫他呆在傘下。簡衡也沒有抗拒，他非常配合地依在寧桐青的身邊，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大門外走。

    寧桐青本來以為簡衡至少會提一個問題，可直到他們出了門，簡衡還是一聲不吭。眼看著門就要合起，寧桐青終于沒忍住，問：“來都來了，不要問點什么嗎？”

    簡衡遲遲地抬起眼，又緩緩搖頭：“不用問。我都知道了?！?/br>
    寧桐青一愣：“……那就好?！?/br>
    簡衡又點了點頭，抱著胳膊說：“快點回車里吧，我很冷。”

    他們兩個人其實都濕透了，到了車前，寧桐青才發(fā)現(xiàn)剛才根本沒顧得上鎖車。他不由一陣慶幸，同時也沒忘記攔住要往后座走的簡衡：“坐副駕吧?！?/br>
    簡衡這時似乎已經(jīng)疲憊到了極點：“哦?！?/br>
    在車里坐了好一會兒寧桐青才感覺到冷——手和腳都隱隱發(fā)麻，反而是臉頰有一點不正常的熱意。他緩過來一點后先是替簡衡系好安全帶，接著從后排拖過大衣裹住他：“我知道你貼身的衣服都濕了，不舒服。忍一忍。”

    簡衡很輕地動了一下，垂著眼一言不發(fā)，卻也沒有抗拒。

    回城的交通順暢許多，簡衡中途好幾次要睡過去，寧桐青都叫醒了他，最后一次被叫醒時簡衡發(fā)起了脾氣：“你能不能不管我了！”

    “……我們到了?！睂幫┣鄾]理會他的壞脾氣，熄了火打開車鎖，“可以下車了?！?/br>
    簡衡甩開大衣下了車，一只腳剛邁出車門，他停了下來，扭頭問：“這是哪里？”

    “我家的地下車庫?！?/br>
    簡衡皺眉：“我想回家?！?/br>
    “我知道。但是我家近。現(xiàn)在我們都濕透了，等開到你家，兩個人都等著得肺炎吧。

    簡衡沉著臉，神態(tài)還是很疲憊：“你沒必要這樣?！?/br>
    “不是必要不必要問題。我也很冷?！睂幫┣鄬λπ?，“你披上衣服，跟我上樓。”

    在電梯里簡衡才再次出口：“……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br>
    “住一晚吧?！睂幫┣喽⒅粩嗵鴦拥臉菍訑?shù)字，簡潔地說。

    簡衡沉默了，又說：“我不喜歡穿別人的衣服?！?/br>
    “那沒辦法。人在這個世界上，總要學會和‘不喜歡’共存?！?/br>
    電梯門開了。

    寧桐青輕輕地扶了一把簡衡的后背：“展遙今晚也在家?！?/br>
    聞言簡衡腳步一滯，接著看了他一眼：“那你還和我睡？”

    “你睡我房間。我睡沙發(fā)。”說到這里寧桐青一揮手，“這些細節(jié)到時候再說。”

    他掏出鑰匙開鎖，門一開，只見展遙敏捷從沙發(fā)上彈起來。在看到簡衡的瞬間，展遙明顯一愣，“小師叔”三個字都沒喊出口，剛比了個口型，就徹底地安靜了下來。

    寧桐青指指簡衡：“他今晚在家里留宿。”

    “你們濕透了。”

    “嗯，出去辦了個事，傘不經(jīng)用?！被卮鹜赀@句話，寧桐青轉(zhuǎn)對簡衡說，“你先洗澡。我給你準備換洗衣服和浴巾?！?/br>
    簡衡一開始沒動，寧桐青重復了一次，又說：“今晚你住下來。明天展遙和我要回家去過年，也沒法多留你?！?/br>
    有展遙在場，簡衡反而表現(xiàn)得不那么尖銳和抗拒了：“你可以先洗。我不走就是。”

    “別爭了。你現(xiàn)在嘴唇是紫的。別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事情上?！?/br>
    簡衡看著他，終于點了頭，緩緩地走去了浴室。

    聽到水聲后，寧桐青先對總算能把滿心好奇都釋放出來的展遙比了個“稍等”的手勢，回到自己房間換下濕衣服，然后找出套沒拆過的內(nèi)衣，和浴巾和睡衣一起送到浴室，這才回到客廳，往沙發(fā)上一攤：“小十，請你給我倒杯熱水吧。”

    展遙點頭：“我這就去燒水?！?/br>
    他端來一杯溫度適應的水，寧桐青一口氣喝了大半杯，見展遙眼中還是有努力在掩飾的好奇，想了想，說：“他今天遇到點不好的事。我有點擔心，留他住一個晚上。等一下我去洗澡的時候你看住他，別讓他走了?！?/br>
    “好。但是小師叔，要是他非要走不可怎么辦？”展遙問。

    “應該不會。我就是和你說一聲，以防萬一。萬一真的有走，也只能讓他走了，你也不能硬攔著吧?！?/br>
    展遙略一思索：“他的話……我應該還是攔得住的。”

    寧桐青一頓：“不用硬攔?！?/br>
    “明白?！闭惯b看著他濕漉漉的頭發(fā)，又問，“你們吃過晚飯沒有？”

    “呃，沒有。你呢？”

    “我吃過了?！?/br>
    寧桐青換了個姿勢：“我沒力氣了，你幫我叫個外賣吧。老規(guī)矩，兩份。”

    展遙立刻拿出手機叫外賣，一邊點一邊問：“要不要給你們加兩對雞翅？”

    “要?！?/br>
    “炸的烤的？”

    “都要?！?/br>
    “那漢堡要一人多一個嗎？”

    寧桐青很快拍板：“好主意?！?/br>
    展遙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你們下田干農(nóng)活了嗎？還是去跑雨天障礙賽了？”

    寧桐青假意一思考：“我們?nèi)ザ山?。兩個來回?！?/br>
    展遙撇撇嘴，不理他了。

    但他也沒有不理太久。沒幾分鐘，又問：“你要不要吃點感冒藥預防一下？”

    寧桐青披著毯子窩在沙發(fā)上，一點也不想動彈：“我不用了?！?/br>
    展遙又看他一眼，然后跳下沙發(fā)，沒一會兒帶回來了藥和新的熱水。

    “一次四粒，一日三次?！弊x完服用說明后，他數(shù)出四粒藥送到寧桐青眼前。

    寧桐青只好乖乖吃下去。咽下去后展遙又問：“睡得下嗎？我可以回家的……睡沙發(fā)也行。”

    “還輪不到你睡沙發(fā)?！睂幫┣嘈α耍疤鞖夂懿?，外面冷死了。等一下我來睡?！?/br>
    “小師叔……”

    見他欲言又止，寧桐青便問：“嗯？怎么了？”

    展遙往電視所在的方向飛快地看了一眼：“要不然今晚我還是睡沙發(fā)吧。然后……我放假了，能不能借你的Wii讓我玩一會兒？”

    展遙借住的時候?qū)幫┣嗤υ谝庾约旱拈L輩形象，所有的“不良”愛好都在自己房間里收著；搬走后又碰上博物館那件狗屁倒灶的事，下班回家了基本靠喝酒打游戲排遣。前幾天和展遙說好來住時他還想過要把游戲機都收起來，可還是忙忘了。

    展遙的眼睛亮晶晶的，有點渴望又有點不好意思，在人前的那種少年老成消失了，凈是孩子氣。寧桐青看了一眼電視旁的機器：“可以是可以，不過我現(xiàn)在只有一個游戲，而且挺老了?！?/br>
    “Monster　Hunter　3，對嗎？”看著寧桐青下意識流露出的詫異，展遙笑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聽見我當時的手機鈴了?！?/br>
    “那我就沒聽錯了。”寧桐青也笑，“我以為你這個年紀的小朋友，都不玩這個版本了?！?/br>
    “只玩過幾次。現(xiàn)在是不容易看到了。所以……可以嗎？”

    “可以借你玩。不可以睡客廳。”

    “你可以睡我那張床，或者讓簡衡睡我的床。”他繼續(xù)努力和寧桐青打商量。

    寧桐青搖頭：“這個沒得商量。打游戲也要講基本法……你要是真的想玩我們可以帶機器回我爸媽家?！?/br>
    “可以嗎？”展遙眼睛又一亮。

    “當然可以。那就這么說定了?！?/br>
    “那現(xiàn)在可以打了嗎？”

    “可以。”

    展遙歡天喜地地跳下沙發(fā)，開電視去了。

    浴室的門開了。

    簡衡赤著腳走出來，臉和眼睛都有點紅，見狀寧桐青先給他找了雙拖鞋：“我叫了吃的，等一下就送到了。”

    簡衡看起來極度疲憊，無精打采：“我不餓?！?/br>
    “那也吃一點。我先去洗澡。洗完了再給你換床單和被套?！币娝诓妥琅缘囊巫由献拢瑢幫┣嘤纸o他拿來自己剛才蓋的那張薄毯，“當心著涼。哦，水在廚房，你自己倒?！?/br>
    簡衡還是神色懨懨，勾著腦袋，也不知道是聽進去了多少。

    盡管理智上知道到了現(xiàn)在簡衡沒必要忽然奪門而出，但寧桐青心里還是難免有一絲隱憂。他又朝展遙那邊看了一眼，展遙正好也在看他，很輕地朝他點了點頭。

    寧桐青便放下心來，洗澡去了。

    即使在溫暖的室內(nèi)待了這么久，熱水接觸到皮膚的瞬間還是像針刺一樣疼。他把水溫調(diào)得很高，讓自己更快地暖和起來。

    因為掛念簡衡，他很快就從浴室出來了，把所有的濕衣服扔進洗衣機后，寧桐青從冰箱里又摸出罐可樂。

    不知何時起，簡衡已經(jīng)坐在了沙發(fā)上，裹著毯子抱著膝看簡衡打游戲，茶幾邊還有一個吃了一半的漢堡。光影閃動，在他的臉上留下淡淡的痕跡，很容易造成“專注”的假象。寧桐青看了一會兒，也走過去，在他邊上坐下：“你累了嗎？”

    “累?！?/br>
    “行，我鋪床去?！?/br>
    進房間沒多久，簡衡也跟進來，但看起來并沒有幫手的意思，就是坐在一邊，精疲力盡地看著。

    寧桐青也沒指望他，麻利地換了床單和被套，套枕頭時順便說了一句：“我把你的濕衣服洗了。洗衣機是帶烘干功能的，明早起來能穿了。”

    “你姓董嗎？”

    寧桐青對此一問起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反應過來后一樂：“你有六個jiejie嗎？”

    簡衡接話：“沒有。只有兩個姑姑一個伯母一個表妹?！?/br>
    寧桐青拍拍枕頭，又把換下來的被單卷在懷里，轉(zhuǎn)身對他說：“好了，你可以睡了?！?/br>
    “為什么？”

    寧桐青一頓，認真答：“不為什么。怕出事?！?/br>
    簡衡一勾嘴角：“我能出什么事？”

    “不知道，以防萬一吧。沒事當然最好。”

    簡衡還是垂著眼，嗓音嘶?。骸澳阆雴柺裁磫幔俊?/br>
    “想答嗎？”

    他搖頭：“但你可以問。你已經(jīng)搭救我兩次了。”

    “事不過三。等第三次再說吧?！?/br>
    簡衡似乎無聲地笑了一笑：“你真好?！?/br>
    說完，他伸手，拉住寧桐青的前襟，把人拖到身邊來；接著跳下椅子，給了寧桐青一個的吻。

    兩個人分開后，寧桐青看著他濕潤然而依然沒有血色的嘴唇，忽然問：“我像他嗎？”

    簡衡仰起臉，還是裹著那條微不足道的毯子，頭發(fā)因為還濕著，整個人看起來顯得比平時要小好幾歲。

    只是他的神情卻不是少年人的神情。他慢慢笑起來，反問：“如果我說了真話，你還會和我zuoai嗎？”

    “會?！?/br>
    他又問：“假話呢？”

    寧桐青看著他，也笑了：“會?！?/br>
    簡衡的笑容加深了：“像。”

    回答完后他又一次湊上前吻他，不太暖和的手竄進寧桐青睡褲里。寧桐青抓住他，他卻說：“我知道小朋友在外頭。我不出聲?！?/br>
    可寧桐青還是沒松手。簡衡掙扎不開，便又說：“你不想嗎？我很久沒找人了。上一次還是和你……”

    他沒說完，有點急切地銜住寧桐青的耳垂，留下濕漉漉的痕跡。

    “今晚不行?！?/br>
    “可你明天要走了。”他近于不安地躁動著，一直在試圖掙開寧桐青的手，“還是你怕小朋友看出點什么？那等他睡了我們出去。”

    寧桐青有點啞然失笑：“他還是個孩子，知道什么？和他沒關系。”

    簡衡停了下來，臉上又一次露出那種陌生的表情，說不清是冷漠還是溫柔：“哦?！?/br>
    然后他就平靜下來，抽出手，上床，把自己整個人裹進被子后丟出一句：“我弄臟你床單你會介意嗎？”

    這是寧桐青第一次見到這么壞脾氣的簡衡。不過今晚的“第一次”實在太多，這點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

    寧桐青沒答話，先是替他拉了拉被子，以免他真的悶著自己。在開門前才說了一句：“紙巾在右手邊的柜子上。太燈也在。”

    說完，他關上燈，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