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長夜

    回家后寧桐青第一件事是給展遙剪包胳膊的一次性雨衣，第二件則是去洗澡。進浴室前他交代了一句“你自己燒水泡面啊”，等再出來時，展遙并沒有在餐桌前，等著他的是一碗熱騰騰的泡面。

    寧桐青委實有些餓了，也并不在意展遙先吃完了晚飯沒有等他。他一邊吃一邊遺憾今早的兩個白煮蛋應(yīng)該留到這時候煮進面里，沒多久就把碗里的面條吃了個干干凈凈。胃里有了東西，身體里最后一點寒氣也一掃而空了。

    抻了抻筋骨，寧桐青意猶未盡地收拾好碗筷丟進廚房。他想著明天阿姨會來，就沒打算洗碗，東西往水池里一丟了事。轉(zhuǎn)身前忽然覺得哪里不對，回頭再往池子里一看，只有一個碗。

    寧桐青頓時心里一個咯噔，想了想又去看了一眼垃圾桶，里頭也只有一個包裝袋。

    得，家里別說沒雞蛋，原來連泡面都只剩下最后一包了。

    一時間寧桐青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有點荒謬好笑，又有點慚愧，總之就是微妙的不爽。他仔細聽了一會兒窗外的雨聲，然后走到展遙房間外頭，敲響了房門。

    展遙正在書桌前，他沉默地注視著寧桐青朝自己走過來，語氣里有點意外：“小師叔？”

    寧桐青默不作聲看了他好半天，展遙起先還和他對視，到后來實在有點受不了這莫名其妙的沉默，站起來，做了先開口的那個：“……怎么了？”

    “你說呢？”

    展遙眨眨眼，不答。

    “餓嗎？”

    “還可以?！?/br>
    “小十，你沒禮貌啊?！?/br>
    展遙明顯被這個評價一噎，本來耷拉著的眼皮這時候也抬起來了，吃驚地瞪著寧桐青。兩個人目光對上后，寧桐青卻又問：“晚上想吃點什么？”

    “這么大的雨，外賣不好送吧?！闭惯b轉(zhuǎn)身看了一眼徹底黑下來的天色，答非所問。

    “下不了太久。不吃外賣，雨停了開車出去吃?！睂幫┣嗫戳怂谎?，“那個，家里還有點糖。就在客廳茶幾那個罐子里?！?/br>
    “還不餓。午飯吃得很飽?！?/br>
    “……”

    房間里有一瞬間尷尬的空白。寧桐青也不說話了，他又看了一眼說不出是平靜還是困惑的展遙，點點頭：“行了，你繼續(xù)做你的事。我就是想和你說晚點出去吃的事。以后別這樣了。”

    “……小師叔！”

    房門被帶上的前一秒，沉默了好半天的展遙毫無預(yù)兆地出了聲。這一聲又快又急，差點把寧桐青嚇了一跳。

    他又探身進來：“嗯？”

    展遙站在臺燈投下的光圈里望著他。年輕人長得好，每一道目光都像是飽含著千言萬語，看起來都真誠無比，又或者“看起來”這三個字根本就可以劃掉。在寧桐青略帶詢問的目光的注視下，他有點僵硬地抓了抓頭發(fā)，最終搖頭：“沒事。”

    寧桐青其實明白他的欲言又止是為了什么——小孩子盡心盡力做了件自以為對的事，本以為是個秘密，卻被抓了個正著，只能越想越尷尬。但仔細追究起來，寧桐青也不確定更尷尬的到底是誰。末了，他只能揮揮手：“沒事就好，那你繼續(xù)看書吧?！?/br>
    他原以為這么大的雨，又是在秋天，一會兒就該轉(zhuǎn)小了。但這次他的預(yù)測只對了一半：暴雨沒了，但大雨在一個小時候還沒有停止。寧桐青一直在留意雨聲，一本書看得心不在焉，第三次跑去陽臺后不禁想，這個城市的秋天有過這么大的雨嗎？

    手機提示音拉回他的注意力。

    是熟人，問他晚上是不是有空。

    “今晚不行。”

    “周末約你也沒見到你行啊。”

    寧桐青又把手機屏幕調(diào)暗了。

    就在手機屏幕暗下來的同一個瞬間，屋子里的燈也暗了，而眼前的小區(qū)其他樓棟里的燈火，也一齊熄滅了。

    寧桐青又去找展遙。

    正好展遙也在找他。

    手機上的電筒照得青年人的臉慘白慘白的。寧桐青估計自己也沒好到哪里去。

    “好像跳閘了?！?/br>
    “小區(qū)里的燈都滅了，停電了。”

    兩個人近乎是屏氣凝神地等了一會兒，光明并未重來。寧桐青看著展遙的身形，說：“既然停電了，干脆出去吃飯吧?！?/br>
    “……??？”

    寧桐青已經(jīng)轉(zhuǎn)身去找保鮮膜了：“你換衣服嗎？要換的話，換好了再包手?！?/br>
    “不用了?，F(xiàn)在換等一下又濕了?！?/br>
    寧桐青不由笑了：“又不是住校，不用手洗衣服。”

    “住校也不用手洗衣服?！闭惯b反駁，“怪麻煩的。”

    “隨你。怎么自在怎么來?！倍潭處拙湓掗g寧桐青已經(jīng)帶著保鮮膜又回來了，和上次一樣，異常利落地替展遙纏好了手。出門后意識到電梯不能用了，兩道腳步聲在空蕩蕩的樓梯間里被放大了好多倍，聲音也是。

    “想好吃什么沒？”

    “附近隨便找一家就行。”

    “以后不準做這事了啊?！蓖崎_地下停車場的門時寧桐青又強調(diào)了一次，“大不了出去吃，不要委屈自己。”

    “沒委屈……”展遙大概一整個晚上都在想這事，急急地開了口，“我……！”

    寧桐青一聽他的聲音，就知道小朋友真的急了。他反而笑了笑，替他抵住門：“好了，我都知道。謝謝你?！?/br>
    展遙一下子又不說話了，好半天憋出一句：“……沒有?！?/br>
    沒有燈的地下停車場簡直像是進了生化危機的世界，寧桐青本來就開車不多，這下更是抓了瞎。帶著展遙足足轉(zhuǎn)了半個小時才找到自己的車子，其間被流浪貓也就嚇了個五六七八次，估計貓也嚇得夠嗆。他心想這幸好不是游戲，不然帶著個毫無戰(zhàn)斗力的同伴，已經(jīng)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不過凡事都是失之東隅，在地下車庫耽擱的這半個小時里，雨已經(jīng)小下去了。

    寧桐青至今不知道展遙喜歡吃什么，加上路面情況實在夠嗆，就找了個開車只要三五分鐘地的面店。下雨天店里生意不好，他們是店里唯一的客人，也就得到了異常熱情的款待。

    面店里沒什么菜，寧桐青就給展遙點了一大堆澆頭過橋，而看著展遙認真吃飯的樣子，本來只點了一碗面的他，到后來又加了一碗素面，把展遙沒碰的爆鱔過橋給吃了。

    展遙在悶頭苦吃，寧桐青更多的則是在觀察他。年輕人是不經(jīng)餓的，也不擅長隱藏自己，動作和神態(tài)說明了一切。

    中途寧桐青問了一句“夠了嗎？”，展遙剛一遲疑，寧桐青又叫來服務(wù)員，給他加了二兩面，以及一塊早早就被他吃完的大排。

    吃飽了之后展遙的臉色一下子好看了起來，讓寧桐青不由得感慨食物的神奇。直到展遙放下筷子，他才發(fā)現(xiàn)年輕人用的是左手，順口問：“左撇子？”

    “嗯，但后來改過來了，寫字用右手。”

    “沒想到你爸媽會糾正你。”

    食物讓人放松，展遙的拘謹這時退去了不少，他甚至微微地笑了起來：“是小學(xué)班主任。她說用左手會打攪同學(xué)。爸媽不管我這個，所以只有寫字是右手。”

    話說到這里，寧桐青忽然想到對面的人還是個高中生，又問：“那你右手傷了，筆記怎么辦？”

    展遙稍一猶豫，然后說：“同學(xué)答應(yīng)借給我復(fù)印。他們也輪流替我整理。”

    寧桐青想起送他回雁洲那天的盛況，也笑了：“人緣挺好呀。”

    “還可以吧?！彼蛎蜃?，倒是不謙虛。

    “不過右手摔了也不用寫作業(yè)了，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庇挚戳艘谎壅惯b的右手，寧桐青忽然來了這么一句。

    展遙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