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神情恍惚地坐在院里，華美的服飾和周邊精致打理過的園林像是貼畫強硬地融她進了去。明明身衣衫上繡著威風(fēng)凜凜的盤龍，但她卻毫無氣勢，微茍后背和低垂的眉眼讓她看上去萎靡窩囊。

    被關(guān)在這吃人般宮院里女人幾乎日日會像這樣發(fā)呆。權(quán)，她大概是從來沒有的。

    他們不過尋了合適的時機把套在她身上的架子給要了回去，現(xiàn)在的她已然被踢出了局。

    對于現(xiàn)在自己的處境，女人接受的很快，甚至還有些慶幸這天的到來，她深知自己無半點才情，撐不起這大華江山，只要命還在，無論是誰坐上龍位，她都愿意讓出。

    現(xiàn)在的她，是病危的大華女帝，鄭樂容。

    鄭樂容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女人的皮囊下是一個既可憐又倒霉的孤魂，在下班的路上正巧遇上了別人打架本想遠遠躲開的她被卷入推搡之中傷到了。再睜眼時便是到了那傳說中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成為了地位最為微末的皇女。

    盡管最微末，卻是最年長的公主，占據(jù)這具身體的時候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當(dāng)時鄭樂容替五皇子鄭長均擋住了刺客的劍刃，隨后高燒不斷虛弱身亡，來自21世紀的魂魄卻悄無聲息的鉆了來。

    孤魂的名字叫周蕊，是個年近三十的文員，在醒過來之后，鄭樂容的記憶PPT般播放起來，母妃與侍衛(wèi)私通見她吊死在眼前，對她打罵的嬤嬤，勢利的宮人，兄弟姐妹的欺辱，還有父皇漠然的眼神，這些東西壓在了約莫十歲的孩子身上，她心里悲苦凄涼，生生忍下，只有五皇弟，雖天性冷漠但卻從未折辱她，甚至遇上她的時候還恭敬地會喚她聲＂大皇姐＂，鄭樂容知曉五皇弟只是因為恪守宮規(guī)，但她還是記住了這份她認為的暖意，在鄭長均遇險，沒有猶豫的立馬推開他，才豆蔻年紀就隕了命。

    周蕊也是木訥寡言的人，在現(xiàn)世就常被排擠，借了鄭樂容的身還了魂，落得更慘的處境。

    大華六年，皇帝年事已高，勢力被文臣武將們架空，皇子皇女們之間暗潮涌動，最拔尖的兩波勢力當(dāng)屬六皇子鄭佩和五皇子鄭之均，但最后登上皇位的，卻是自小就沒人在意的庶出長公主，鄭樂容。

    鄭樂容被天下人咒罵猜忌，本就被懷疑血統(tǒng)不純的她殺了自己的親弟，這是大忌，但不知怎么的，鄭樂容卻穩(wěn)穩(wěn)地在龍椅上坐了兩年，只不過，也是個和上個皇帝晚年一樣的空架子罷了。

    “陛下，日落起風(fēng)了，披上襖子吧?！?/br>
    周蕊回神，在現(xiàn)世的生活她慢慢的只有模糊的記憶，現(xiàn)在被幽禁著，思緒放空的時間長了，倒是被她想起許多來。

    “嗯。”

    身旁的侍女是新人，性格乖順機敏。幾乎不用提要求，她總是能預(yù)先備著。

    她身邊伺候的人不到幾月就會換一批，為的或許是他們怕她暗中培養(yǎng)勢力吧。

    周蕊雖懦弱了這么些年，也不在意這個，自己的生死不過就算他們眨眼間的事，她只希望大華女帝鄭樂容病逝后，他們真的能放她周蕊離開宮里，和尋常百姓一樣生活。

    “你下去吧，朕自己逛逛?！?/br>
    “是，奴婢待會就去宣膳?！?/br>
    皇帝的宮室很大，應(yīng)有盡有，周蕊時常像這樣自己從宮里這頭走到那頭。

    用鄭樂容的身體在宮里生活了快十幾年，周蕊覺得快被同質(zhì)化了，偶爾腦子里蹦出的新穎想法和詞匯是她在21世紀生活過的證明。

    成為女帝之后，他只有一位男妃，并未立后，也沒有行過周公之禮，沒有情愛，沒有人交心，壓抑著沉默著，她沒有和他們交易的籌碼，只有當(dāng)個合格的傀儡才能達到自己出宮的目的。才智，勢力，樣貌，她也通通沒有，只能逆來順受，隨波逐流了。

    她宮里有一顆巨大的杏樹，粗大的樹根斜斜地扎進泥土里，立春時節(jié)，枝頭禿禿的。

    “杏花開花要等至春分時節(jié)，陛下要是想著杏果，可有的等?！?/br>
    來人聲音溫雅，披著象牙白的狐襖，銀白色的絲線穿插其中繡上了暗紋，濃黑的發(fā)絲用一只玉簪挽起，儒秀俊挺的長相顯得書卷氣，但微挑的眼尾卻顯出幾分精明之意。

    “韓先生?！?/br>
    周蕊下意識地行禮，但雙臂卻被一雙修長的手微微托起，他似嗔怪地說道

    “陛下還是改不了這些習(xí)慣，君上向臣子行禮像什么話?！?/br>
    “是，我…朕記住了?！?/br>
    “反正沒有幾日就會被送出宮了，記著這些規(guī)矩能有什么用?！?/br>
    周蕊習(xí)慣了清亮聲音主人桀驁不馴目中無人的姿態(tài)，低垂著頭，默不作聲。

    “嘁，愣木頭?！?/br>
    胡施瑯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韓尋意也就是儒雅男子的名字，輕輕嘆了口氣，溫聲訓(xùn)誡他

    “送你來宮里時告知過你收斂些，你是陛下的男妃，要敬重愛戴陛下才是?！?/br>
    “這也是暫時的，等到出宮，我們倆的婚契就消散了。”

    周蕊抿了抿唇，想起初見他還是個少年，盛氣凌人的傲氣絲毫不收斂，當(dāng)時她是皇女的身份，胡施瑯是不服于大華統(tǒng)治的邊境名為羅蘭的附屬國交換的質(zhì)子，不過羅蘭在和大華交戰(zhàn)期間被別的附屬國鉆了空子，被合并在了蒙古，身為質(zhì)子的胡施瑯以尷尬的身份留了下來。他十四五歲的年紀離別家鄉(xiāng)來到敵國，比周蕊這副軀體小了三歲有余，而周蕊本人加上這世活的年歲足有三十多年，對于小孩子的胡鬧個性她并不放在心上。

    再然后，就是封號為宣王的鄭長均和原本書院里教書先生，現(xiàn)在的左相韓尋意扶持她登上皇位，胡施瑯以男妃的身份選入宮里時才十七歲。

    她繼位后沒有管過國事，更沒有把自己真正當(dāng)做過皇帝，對韓尋意還是先生的稱呼，而胡施瑯雖對周蕊看不上眼，畢竟是妃子的身份，走不出宮苑幾步，兩年間憋不住了還是會來找周蕊練劍，但沒打幾下就直乎沒意思地扔了劍去書房里翻起話本來。

    周蕊的從書院學(xué)的那些劍術(shù)比起從小就愛舞刀弄劍的胡施瑯根本不夠看，換了個身體還是從前那般不出挑。

    “先生和瑯貴妃是什么事?”

    “送陛下出宮的事，似早些了，六公主還有些余黨近來蠢蠢欲動，宣王殿下在處理了?！?/br>
    周蕊抬眼，向來黯淡的眼珠透出點點光亮，韓尋意知道她的心思，不等女人開口詢問接著說道

    “后日戊辰時，會有車馬在西宮側(cè)門接應(yīng)陛下和施瑯，文心會帶您去的?！?/br>
    文心就是剛剛的侍女，之前應(yīng)該是宣王府的人。

    韓尋意說完便告辭了，周蕊不明白先生明明可以叫人傳話的事卻要跑過來一趟。

    周蕊發(fā)現(xiàn)一身赤服的胡施瑯還站在原處，青年渾圓的貓眼正看著她，見女人對上他的視線，立馬把目光移到別處，但又覺得不對，琥珀色的瞳孔又轉(zhuǎn)了回來

    “我今天要在你那用膳，小廚房的栗粉糕已經(jīng)沒了。”

    周蕊對胡施瑯有種對小輩的寵溺感，她階級意識本就不強烈，宮里的禮儀規(guī)矩都是身體下意識地反應(yīng)，加上胡施瑯在每個人都彎繞著心思的宮墻里難得的直來直去，一些出言不遜也被她忽略了。

    “好，那瑯貴妃便和朕一起吧?！?/br>
    周蕊點點頭，胡施瑯沒有回應(yīng)，邁開腿就朝寢宮方向走。女人看著他挺秀的背影莫名失笑，隨即跟上。

    周蕊很少失眠，除了剛占據(jù)身體那會有幾夜睡不著，之后一直很安穩(wěn)，今夜或許是這么多年來唯一有興奮的事，她坐起來披上外衣，靠在窗邊推開它，晚上的風(fēng)比白天刺人多了。

    等出宮之后，她想自己圍個菜地，之前因為成日里待著為找些事干，向身邊的侍女學(xué)了些刺繡和廚藝，許是能派上用場。宮里吃食做法和繡藝想來在民間也是受歡迎的。

    女人思緒飄忽著，突然面前出現(xiàn)一張俊俏的面皮，著實嚇了一跳，驚呼還未出口便被捂住嘴鼻

    “是我。”

    青年說了一句便放開了手

    “瑯貴妃深夜到朕寢前做什么?”

    “別叫這個稱謂了，聽的牙酸的很。”

    青年利落地單手撐上窗檐翻了進來，毫不拘束地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

    周蕊攏了攏衣領(lǐng)，順著青年旁坐下。

    “胡世子?！?/br>
    青年僵了一下，垂下眼睛，睫毛撲朔，窗外透進來的月光照著他的臉白瑩瑩的。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br>
    周蕊干脆閉上嘴，等胡施瑯自己開口。

    見女人像個悶葫蘆，青年也不扭捏，咳了一聲說道

    “你當(dāng)真出宮之后要和我…我們撇清關(guān)系?”

    “并不是撇清，成為平民之后宮里的一切都與朕無關(guān)，也攀扯不上關(guān)系了，朕很感謝你們能給我出宮的機會。”

    這是周蕊第一次不再露出怯懦的神情。

    女人說完走到梳妝臺前，捧來一個精巧的匣子，打開拿出里面的朱紅的宣紙。

    “這是婚契，撕毀后不會束著你了?！?/br>
    青年看著周蕊用著平常言語陳述，臉上也沒有任何波動，面上冷了下來

    “我不愿意沒人能束著我?！?/br>
    周蕊不明白，之前嚷著宮墻里無趣憋悶的青年忍了兩年，現(xiàn)在能恢復(fù)自由身卻推脫起來，她或許猜到了青年的心思，只是不敢面對承認，她可以把胡施瑯當(dāng)做小輩相處，更多的確是不行了。假裝沒聽出胡施瑯話里的意思，周蕊默默將婚契收好遞到他面前，胡施瑯沒有接過，而是抬手指尖輕輕碰上女人的手背，隨即又收了回去。

    周蕊嘆口氣，伸手握住青年微涼的手，把匣子放在他的掌心，直言道

    “施瑯，我對你沒有情意，你年紀小可能誤會了自己的心思，等出宮之后自是會遇見各種女子…”

    胡施瑯不等她說完，便抽回了手，手掌里的匣子被重重拍在桌子上發(fā)出聲響。

    “誰說我對你有那種心思，自作多情！”

    透紅的臉讓他的嚴肅的語氣大打折扣，周蕊知曉他的性子，擺出一副錯愕的樣子，才沒讓青年覺得失了面子。

    胡施瑯離開后，直到后日清晨都未見他身影。

    “謝謝你，文心姑娘?！?/br>
    卸下了繁重的服飾與禮節(jié)，周蕊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接過侍女遞過來的簡易的包裹，里面只有些顏色素凈的衣物和幾片金葉子碎銀，女人心里感慨一句能為宣王府做事的人果然是蕙質(zhì)蘭心的。

    馬車也是簡樸的構(gòu)造，駕馬的男人看著也像穩(wěn)妥的人，只是馬車前除韓尋意外還站了個一身玄衣的青年讓周蕊意想不到

    “宣王殿下，韓先生?！?/br>
    女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平民，照著規(guī)矩行了禮。鄭樂容對鄭長均這個皇弟有親情，但周蕊沒有，之前在宮闈和宣王也沒有太多相處時間，在書院才發(fā)現(xiàn)，宣王似是面冷心熱，但后來卻扶她繼位讓她背上殺害親弟罵名當(dāng)個傀儡皇帝，漸漸的對他多了幾分忌憚，許是她心思愚鈍了。

    “長姐，許久不見?！?/br>
    鄭長均周身氣質(zhì)軟下來，迎上周蕊的目光。

    “是許久不見宣王殿下了，謝殿下今日能來送我?！?/br>
    周蕊又低垂著眼，移開視線。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站了一會，韓尋意扯起嘴角笑著

    “快些離開吧，該有宮人起了?！?/br>
    “先生說的是?！?/br>
    周蕊應(yīng)下，隨即像想起什么，從自己收拾的布兜里摸了幾塊方帕，那是她整日閑著繡的，不算很漂亮但至少針腳算嫻熟，出于禮貌遞給鄭長均，韓尋意和一旁的文心。

    “謝謝你們對我的照顧，以后或許不會再常見面了?！?/br>
    女人踏上馬車，掀開簾子，一日未見的胡施瑯半靠著內(nèi)壁坐在車里，眼睛半瞇著，似乎隨時能睡過去，見周蕊探了進來，還是別扭著，干脆閉上眼睛假寐。

    青年本就不喜宮闈生活，現(xiàn)下和她一起離開并不意外。

    周蕊盡量選了距青年遠的位置坐下，但民用馬車就那么大，兩個人還是靠得比較近。

    馬車駕駛了一會，一旁的青年像是真的沒睡好，不一會就傳來平穩(wěn)的呼吸聲，他的腦袋隨著馬車的駕駛搖搖晃晃的，周蕊看著他眼下一圈青色在白皙的臉上尤為明顯，還是沒忍住挪的近些，把青年的頭攬在肩上，給他一個支撐點讓他睡的安穩(wěn)些。

    目的地是京城旁的小縣，不是很遠但位置偏僻，韓尋意在那準備了院落供她居住。

    馬車的簾子被掀起一角，由磚瓦砌成的高大城墻慢慢變小直至模糊為一點，鄭樂容已經(jīng)死在宮里，周蕊將真正以自己身份而活。

    幾日后，宮里傳來女帝病逝的消息，五皇子宣王即位為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