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殊病了，又病得沒有那么徹底。

    像他的家庭一樣。

    也許歸功于幼年時還算正常的生長環(huán)境，在尚且懵懂的年紀給他包了一層保護膜，不厚，卻也勉強能夠遮風擋雨，不至于走向不該去的地方。

    孩子對家長的印象大多太過片面，生來就不平等的關(guān)系讓他們無法看清大人們的全貌。甚至孩子看到的、感受到的很大一部分，都是被“有意”展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

    所以當父親突然以另一種面貌打破原本生活的平靜時，秦殊才恍然發(fā)現(xiàn)，原來一切早有預(yù)兆。

    老一輩的人很奇怪，他們對身體健康小心在意，卻對精神疾病避而不談，甚至連承認都不敢。

    或許是早年祖父母的溺愛，即使早已娶妻生子，卻始終教不會男人何為責任。

    隨著父親匆匆步入青年時期，周圍的聲音突然間變得嘈雜而刺耳，責任與年紀像座大山，一時間壓垮了他尚且不算堅固成熟的神經(jīng)。

    賭博、酗酒等字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走進了秦殊的視野。那時他才明白，那些他曾以為的父親的小小愛好，卻是破壞家庭平和的幫兇。

    父親病了。

    他開始神神叨叨的，也變得更愛喝酒了。

    發(fā)病每每來得突兀。彼時面孔猙獰至極，神色癲狂，力大如牛，像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嘴里嘶吼著秦殊聽不懂的話。

    清醒后卻連作惡的記憶也沒留住，面上一副無辜懊悔之色，好似一切皆不是出自他本意。

    也的確不是他故意，只是此后他依然照常喝酒罷了。

    秦殊回想起那時的畫面，只記得滿屋子都是家具的殘骸。耳邊是由遠及近的哭聲，像是母親在哭，又像是秦殊自己。

    他忍不住開始怨恨父親。

    直到一天夜晚，睡夢中突然發(fā)作的父親打斷了母親的鼻梁骨。秦殊聽著遠去地救護車的鳴笛聲，縮在墻角看著滿床刺眼的紅，身體仍然止不住地顫栗。

    十二歲的他第一次感到那么的害怕，又是那么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弱小，在力量面前，他根本沒有能力保護他想保護的人，甚至連他自己。

    這驟然發(fā)生的一切，像是雷鳴前的閃電，將世間萬物照得一片慘白，而大地只能在寂靜中等待著，不知何時會響起的滾滾雷聲。

    那時的秦殊天真又固執(zhí)的認為，醫(yī)院是讓家庭重回安寧的唯一方法，生病的人應(yīng)該去治病，拖延只會惡化病情甚至帶來死亡。

    可他還太小，還不明白有些時候，想要叫醒一個裝睡的人有多難。面對一次又一次提議被家人否決，父親的病情每況愈下，他似乎只能承認自己無能為力。

    他誰也救不了，他只能救自己。

    秦殊也許是幸運的，前十一年的安穩(wěn)生活奠定了他人生成長的基石。也許又是不幸的，讓他在尚且懵懂的年紀就不得不面對來自避風港的風暴。

    時光荏苒，秦殊在刻意壓抑與回避中一天天長大，可家庭帶來的陰霾卻似乎如影隨形。

    他避無可避，不得不選擇去遠離家鄉(xiāng)的大學念書，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那股盤旋在他心頭的無力感散去一些。似乎只有離開，他才能從那幾乎讓他窒息的家庭中掙脫出來。

    他嘗試著裝作一個普通的，陽光開朗的男孩，嘗試著去做他這個年紀該做的一切，打籃球、交朋友、參加社團……可盡管表面上裝的再成功，也改變不了他支離破碎的內(nèi)心，反而讓他愈發(fā)疲憊。

    秦殊不快樂。

    他的心像是上了一把鎖，鎖住了他自己，也鎖住了讓別人進去的門。

    憑借優(yōu)秀的外貌條件秦殊不免會受到許多人的追求，也試著和同性談了幾場戀愛。

    不是秦殊不喜歡異性，只是柔軟脆弱的女孩總讓秦殊擔心不能保護好對方，甚至在無意中傷害到對方，像當初那個沾滿鮮血的夜晚一樣。

    “阿殊，我真的受夠了。我不是你的一件物品，我是人啊，我也會累的?！?/br>
    “我知道家庭帶給你的影響很大，我知道你一直過得不快樂，這不怪你?？墒翘哿?，阿殊，一個人堅持著這份感情真的太累了。”

    秦殊看著面前這個瀕臨崩潰的男人，他的淚水像滑過指縫的雨珠，連綿不絕地從通紅的眼眶中落下。

    似乎是被對方的傷心所觸動，秦殊不自在的垂下眼瞼，緊緊地抿住了唇，像是在自責卻始終沒有開口。

    彼時正傷心的人見此張了張嘴，卻沒有開口繼續(xù)說。神色也不知怎么突然變得慌張起來，眉眼間還染上了一絲不忍與心疼。

    “我只是想要你愛我，阿殊?！?/br>
    “無數(shù)次，甚至在夢里，我幻想著你總會有一天像我愛你一樣的愛著我。你會像個真正的戀人一樣，關(guān)心我，愛護我，你會把我緊緊摟在懷里，共同計劃我們的未來?！?/br>
    回憶起曾經(jīng)那場讓人心醉的美夢，男人滿目憧憬地注視著秦殊，眼中尚存的淚花似是夜里細碎的星光，璀璨卻溫柔極了。

    也許是美夢太美，現(xiàn)實更加絕望得令人心碎。他似是快要承受不住，顫著睫羽合上了雙目，微微偏過了頭去，沙啞的嗓音顫抖著說道。

    “可你根本不愛我?！?/br>
    “秦殊，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根本沒有心。我就像你的一個玩具，是你一個人的玩具，也僅僅只是玩具而已?！?/br>
    “我們在一起三年了，你甚至連我的生日都不記得?！?/br>
    “你從不關(guān)心我的身體，不在意我的情緒，不在意我想要什么，甚至我故意在你面前吃了一年的藥，你連問都沒問過?！?/br>
    將藏了好久的心結(jié)和盤托出花光了男人所有的力氣，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淚水故態(tài)萌發(fā)，緊緊關(guān)上的眼瞼也擋不住它從纖長的眼尾下滲出，無聲地滑過蒼白的雙頰留下兩道濕痕。

    “起初我以為你是喜歡我才答應(yīng)和我在一起的，表白得到回應(yīng)這件事足夠讓我高興得發(fā)瘋，而在一起后你對我的占有欲又是那么強。”

    男人睜開眼仰頭望著愛人俊美的面龐，眼中的癡迷滿得都快隨著淚水溢出來。

    “你不讓我和別人親近，不讓我和無關(guān)緊要的人說話，不愿多余的人分走我的目光。其實這些我都不在意的，只要你在我身邊，只要我們在一起，我比你更覺得旁人礙眼。”

    “我甚至想把你藏起來?！?/br>
    男人小心翼翼地用掌心貼上秦殊的臉頰，似是對待易碎品般用指尖輕柔的摩挲著，臉上呼之欲出的迷戀中夾雜著些許病態(tài)。

    秦殊怔忡地看著昔日的戀人，比平時稍快的心跳昭示著此刻感受到的從未有過的心動。胸腔中恍若有一股別樣的情緒，又酸又脹，像略高于體溫的水流潺潺劃過心間，帶來一陣熨帖且回味綿長。

    “人或許都是貪心的，比起所擁有的總是想要更多，阿殊?！?/br>
    “我以為我可以忍受的，只要站在你身邊的人是我就夠了?？呻S著我們在一起越久，我越無法接受你不愛我的樣子，我真的好痛，阿殊?！?/br>
    男人雙手捧起秦殊的右手，將它緊緊貼在自己的心口處，說話間神色竟有幾分瘋魔。

    “你疼疼容容好不好？阿殊可以對我做任何事，只要你能夠愛我……就算是死，容容也是愿意的?！?/br>
    與沈容交往這么些年，秦殊從未有過一刻像現(xiàn)在這般心潮澎湃，激增的腎上腺素讓他蠢蠢欲動，像股電流隨著血液在體內(nèi)蔓延開來，引起一陣酥麻。

    他想，也許他終于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了。

    而此時此刻，很多事情追究起來或許早就沒有了意義。也許還是難以釋懷，但對于現(xiàn)在的秦殊來說，那些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了。

    因為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