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什，我知道你和富蘭克林先生關系很緊張……你們都各自有著不堪回首的過去，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人總是要向前看。”

    瑪?shù)铝辗蛉宋兆“驳氖?，安慰道：“沉湎于悲傷只會讓人止步不前……這些話我對富蘭克林先生也說過。但是也許，跨出這第一步對他來說還是太難了……”

    溫柔的女教師將一張紙遞給艾什，“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艾什，也許你可以試試，踏出這一步，為了緩和你們之間的關系……”

    放學路上，艾什想著那張“外出旅行同意書”想得出神。出發(fā)的時間就在10月3號，下周一。

    男孩苦惱著要如何開口，他甚至想干脆不要提起這件事。

    “你以為你有資格，向我要求什么嗎？”富蘭克林說過的話讓艾什心有余悸。

    幾日前在餐桌上，艾什挑出了晚餐當中的洋薊，堆在餐盤的一角。他始終不習慣那股獨有的苦澀味道。覺察到男孩的喜惡，第二天米爾斯故意做了意式烤洋薊給男孩吃。

    艾什盯著他最難以接受的蔬菜之一，舉了半天的叉子終于還是放下了。

    “先生……我真的不喜歡，能不能……”

    “啪——”米爾斯給了男孩一耳光，接著又揪著男孩的衣領，連著扇了五六下。艾什覺得嘴里彌漫著血腥味，臉頰火熱刺痛，甚至感到有些頭昏眼花。

    “你以為你有資格，向我要求什么嗎？”男人松開了手，讓艾什跌回到椅子上。因為男人粗暴的拖拽，盤子、餐具都翻到了地上，衣服上也沾了醬汁。

    “吃完。”男人漠不關心地發(fā)出命令，繼續(xù)著自己的晚餐?！鞍ǖ厣系模砍酝?，否則睡前禱罰的時候饒不了你?！?/br>
    男孩忍著那股令人反胃的苦澀，艱難地吞咽著，但委屈的眼淚卻怎么也咽不回肚子里。晚餐一結束，男孩就沖進盥洗室，抱著馬桶，將胃里的東西吐得一干二凈。

    艾什就這樣心神不寧地走回了家，打開門的那一刻，男孩聽見酒瓶被砸碎的聲音，嚇了一跳。

    雖然米爾斯沒有長期酗酒的惡習，但每當他心情糟糕透頂?shù)臅r候，就會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那些令男人心情糟透的日子，總是和他的兒子有關。艾什不敢去問，也不敢知道。值得慶幸的是，米爾斯不會在酒后使用暴力。相反，男孩覺得喝醉酒的富蘭克林先生更柔軟、更容易靠近，酒精卸下了他冰冷堅硬的偽裝，短暫地讓男孩體會到，這個男人內(nèi)心的脆弱敏感，和那份幾乎將他壓垮的巨大悲傷。

    艾什及時地啟動了清掃機器人處理地上的玻璃碎片?！翱礃幼邮菦]有晚飯了?！蹦泻⑿⌒〉貒@了口氣，準備回房。男孩看著蜷縮在客廳沙發(fā)上，淚流不止的中年男人，想起了瑪?shù)铝辗蛉藢λf的話：“也許你可以試試，踏出這一步……”

    艾什從來不敢奢望，能夠緩和他與米爾斯之間的關系。但也許，瑪?shù)铝辗蛉苏f的對，他也是時候，向前看了。自從那一天，艾什看到貝克爾森家，領養(yǎng)了一個普通的小男孩，他就告訴自己，那些美好的過去已經(jīng)和他分道揚鑣了。

    “瓦利！過來幫我一把?！卑矄拘蚜思矣眯椭謾C器人。

    男人的體重是艾什的好幾倍，手臂勾著男孩的背，重心幾乎都壓在男孩身上。雖然有助手機器人幫忙扶著，爬樓梯的時候依舊累得男孩兩腿打顫，幾乎站不起來。

    艾什把男人拖到了二樓主臥室的大床上。米爾斯已經(jīng)好久沒有在這里過夜了。自從塞繆爾落葬那天起，男人每晚都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總是整晚地失眠，只在太陽剛出來的時候斷斷續(xù)續(xù)地小睡一會兒。

    艾什替男人脫了鞋，又蓋上被子，正想跳下床去，卻被男人捉住了手。男孩嚇得打了個冷顫，回頭望去，幸好男人還睡著，滿臉淚痕地說著夢話：“小家伙……陪在我身邊……”

    他當然不是在叫你。艾什對自己說，不能對眼前的中年男人抱有一點點幻想，無論自己做了什么，他都只會愛他的“小家伙”，而不會是自己這個兇手。他連成為替代品的資格都不夠，男孩這樣想著，不由得感到胸口一陣悶疼，緩緩地將手掌抽離出來。

    男人似乎覺察到艾什的抗拒，無奈地松開了手，卻依然留戀地搭在男孩的手指上。指尖溫熱的觸感一時間竟讓男孩回想起了被“帕帕”和“爹地”牽著手的感覺。男孩鼻尖一酸，鬼使神差地在床邊坐下。

    艾什看到男人緊簇著眉頭，淚水順著眼角打濕了枕頭，心疼又不知所措。這樣太危險了，艾什告誡自己，等男人醒來之后，一定會把自己揍得不輕?？杉幢闳绱耍泻s也貪心地，想牽著這只溫暖寬厚的大手再久一點。

    男孩小心翼翼地縮成一團躺在床邊，除了指尖，不敢和男人有其他身體接觸。

    我已經(jīng)什么都沒了，就讓我，做一小會兒夢，好不好？男孩捂著自己的嘴不敢出聲，眼淚止不住地涌出來。從前只看到男人憤怒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可怕得像是地獄烈火，直到現(xiàn)在男孩才發(fā)覺，男人的眼睛生得這么好看，眼窩深邃、眉眼溫柔。只是這雙眼睛，何曾對自己笑過，又何曾不帶恨意地看過自己一眼呢？哪怕是在睡夢中，那眼角流露的憐愛也是留給他夢里的“小家伙”，不是自己。

    男人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艾什輕輕松開了手，悄悄地逃出了房間。

    第二天早上，米爾斯舒展四肢，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躺在主臥的大床上。強烈的宿醉襲擊了他的腦袋，男人抓起床頭的阿斯匹林，猛灌了一杯水，感覺清醒了許多，然而依舊回憶不起昨晚發(fā)生過什么。

    早餐的時候，艾什甚至不敢直視男人的臉，只顧悶頭將松餅切成小塊，蘸著楓糖漿用橙汁送進肚子里。

    “艾什……”

    “先生？”男孩從來沒聽過男人這樣叫他，抬起頭對上了一副同樣茫然無措的表情。男人的喉頭滾動了幾下，終于還是沒有說任何話，艾什卻在心里悄悄地說了句，不用謝。

    男人似乎有些失落地嘆了口氣，見他正要起身離席，艾什鼓足勇氣道：“先生……學校要組織旅行?！蹦泻⑻统瞿菑垺巴鈺边f到男人手上。

    “什么時候？”詢問的同時，男人就看到了紙上的下劃線標記：“出發(fā)日期10月3號”

    艾什看到男人皺了一下眉頭又稍稍舒展，表情平靜地盯著那頁紙，視線逐行向下，終于落到底下的簽字欄。上方還有一欄提示：本次行程中包含可選的親子活動項目，建議一到兩名家庭成員陪同。

    艾什忐忑不安地觀察著男人的表情變化，視線在他的臉和手之間來回跳躍，生怕他下一秒就會驟然發(fā)怒，將那脆弱無辜的紙張撕得粉碎。

    然而米爾斯十分平靜地看完了同意書的內(nèi)容，將它放在一邊，一邊收拾餐桌，一邊平靜地說道：“要去兩天一夜，看來得給你買一套新睡衣?！?/br>
    艾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滿眼不可置信地望向男人，眼里閃爍起淚光。

    “哭什么?！?/br>
    “沒……沒有”男孩趕忙用手抹了一把。

    “快點吃完早餐，我們?nèi)ナ兄行牡纳虉鲑I衣服?！?/br>
    艾什點了點頭，飛快地結束了松餅和果汁，激動地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良好的教育水平讓艾什在接受還童之后，智力水平并沒有退化到孩童時期，但在情緒化的程度上確實更像是個小孩子。

    米爾斯覺得自己已經(jīng)有幾百年沒來過市中心了。這里依舊是那么繁華，不，甚至比從前更繁華了，霓虹燈牌都換成了全息投影，空軌列車如銀龍一般穿梭在樓宇之間，主路兩旁開起了大大小小的商業(yè)街　。

    “先生……”艾什穿著連身的貓咪睡衣，害羞地紅著臉走出了更衣室，他不明白，怎么睡衣也需要當場試穿。

    “可不可愛還是要穿上了才看得出?！蹦腥朔路鹗窃诠室舛号玻蛉さ脑捵屇泻⑿叩锰踊亓烁率?，隔著門說道：“就這件了……其他的都太小孩子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