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嶺深處的荒野之地，崇山險峭，幽壑森森，忽而一抹魅影在郁郁蒼翠間風馳電掣一閃而過，殘影直撲向幽谷深處。兩道白影緊隨其后，倏忽而至，同樣快得如同兩抹幻影，枝頭的山雀還來不及驚飛，只見林下巖間光影斑駁陸離，還只當是一陣狂風掠過。

    轉過山隘，水月閣主一襲玄色俏影停在谷底峭巖，兩只白狐也一左一右停在巖下。當年的兩只白毛團子已經(jīng)長成形如馬駒大小的靈獸，毛發(fā)如雪，銀輝熠熠。水月閣主周身嚴嚴實實覆著墨色鎏銀盔甲，大兜帽覆蓋著大半面容絲毫看不見面目表情，但兩只白狐卻畏懼不安地瑟縮了一下，雖然閣主大人的氣息完全隱藏隔絕，它們還是隱隱察覺閣主大人幽暗的身影散發(fā)出比終年不見陽光的暗谷更陰沉的氣息。

    他們是尋著隱隱血腥味找來的，谷底滿眼皆是四散零落的殘肢斷臂，血rou模糊的殘尸，破損的兵器法寶，十年來這場面他們見過無數(shù)次，來到荒野尋寶的妖物和修士血拼的結局莫不如此。

    和往常無數(shù)次那樣，閣主大人從不嫌污穢，他跳下巖石，從每一處草叢間，碎巖邊，逐一親手搜檢每一塊殘尸斷軀，甚至每一片破布、每一片殘兵碎刃都細細感應。

    兩只白狐早已默契無比，乖覺地跟在他身旁警戒。

    跟隨了水月閣主十數(shù)年，兩只白狐一直不知道閣主大人到底在找什么，卻也似隱有所感，閣主在草叢亂石間單膝跪地，細細檢視感應著手中物什，那單薄的身影似比冬夜寒枝更凄惶落寞，兩只白狐烏亮的圓眸深深凝望著閣主，這么多年了，閣主的行徑還是讓它們迷惑不已，閣主大人像是急切地想要尋找什么，但又像是隱隱害怕找到似的。

    暮色漸漸將莽莽山谷染上暗金，水月閣主已把山谷細細搜了幾番，甚至恨不得把山谷翻倒過來，終于還是一無所獲，晚風中傳來閣主大人輕微的嘆息聲，兩只白狐聞聲抬頭回望，只見閣主大人輕盈一躍，立上峭巖高處遠眺，單薄俏影被落霞鍍上融融金邊，閑閑玉立之姿宛若幽冥中的婆娑寒椏，幽怨中卻隱蔓生希翼舒展之態(tài)。

    兩只白狐極有靈性，跟隨陪伴這么些年早已能從閣主大人的舉止姿態(tài)察覺出他的心情，此刻確定閣主大人似乎比方才心情松快些，兩只白狐對視一眼，也暗自松了口氣，輕快地搖晃起毛茸茸的大尾巴。

    聽聞荒野中爆發(fā)幾隊尋寶隊伍發(fā)生火并，水月閣主便帶著他這對白狐在荒野盤桓了大半個月，日夜不休搜尋了不下十處戰(zhàn)場，兩只靈獸都累得腿打顫了，眼下為了追隨閣主大人只得靠意志力強撐著。

    水月閣主雖體質(zhì)特異，卻也并不是真的如外人所見般強健無比不知疲憊。他可以連續(xù)施法戰(zhàn)斗、煉器、療傷毫不疲累，因為這些法力來自他體內(nèi)的妖丹，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便常常毫無技巧隨意揮灑。

    但搜尋蹤跡就不同了，是極細致的水磨功夫，需要運用神魂之力細細體察感應。自從水月閣主改造過自己身子后，早已習慣肆意揮霍法力，都忘了自己神魂并沒有特別強大，此番如此日夜無休連續(xù)耗費神魂，他只一心牽念著所思所尋，瘋狂搜尋，都沒有顧及神魂已經(jīng)疲憊至極限了。

    水月閣主身形微微晃了晃，山巖下的兩只白狐立刻警覺地抖了抖耳朵，一前一后躍上閣主所立的山巖，不安地仰視著它們的閣主大人，烏溜溜的圓眼珠流露出擔憂的目光。

    如急弦忽崩，伶舟自己都沒有察覺連日來瘋狂灼燒的渴盼欲念猝然斷卻，陡然墜入無邊黑甜沉眠，只是在失去知覺的剎那他恍惚覺得自己似乎跌入了一個堅實的懷抱。

    靄靄暮色中，一個灰白長發(fā)的赤裸少年單膝跪地，堪堪接抱住水月閣主失衡墜落的單薄身子，如將凋零瑯軒呵護入懷。

    少年身邊的白狐驚得跳了起來，退開幾步，歪著腦袋細細打量了片刻，身形忽然變得模糊，白霧散盡，原地出現(xiàn)一個容貌幾乎一模一樣的赤裸少年，只是他滿頭銀發(fā)，還有兩只尖尖狐耳未化去，身后還搖晃著毛茸茸的長尾巴。

    “哥？”銀發(fā)尖耳少年小心翼翼跪趴在灰白長發(fā)少年身旁，擔憂地問道。

    “閣主大人！閣主大人？”灰白長發(fā)少年喚道。

    向來強大而神秘的閣主大人此刻正無聲無息半躺在灰白長發(fā)少年懷中，毫無回應，大兜帽覆蓋下的臉龐歪靠在少年胸膛，隨著少年呼喚時的晃動微微晃了晃。

    少年都忘了此刻是妖物生涯中的重要關卡，他竟在此時忽然化形成功，在閣主大人倒下的剎那，電光火石間他只是一心想要生出雙手護住閣主大人。

    少年沒有想到恩威難測的閣主大人托抱在懷中竟輕得出乎意料，他這身護甲本就是上品法器，份量極輕，少年甚至恍惚覺得似乎懷中除了護甲就再無其他。他明明把閣主抱在懷中，可眼前這熟悉無比的人兒，竟像是空的。

    銀發(fā)尖耳少年鼓起勇氣伸手輕輕觸碰了一下閣主大人的護甲，剛碰到冷硬的鎏銀紋路又像是怕燙似的縮回指尖，他求助般望向灰白發(fā)少年——“哥?！?/br>
    灰白發(fā)少年先鎮(zhèn)定下來，仰天長嘯發(fā)出尖銳的嘶鳴，這是他的天賦，他的嘶鳴有震蕩神魂之力。閣主大人常常在水月閣廢墟中倒頭就睡，每次他察覺外面有人求見都是這樣喚醒閣主大人的。

    但這次閣主大人還是毫無動靜，也許是被他臂彎牽動，閣主大人被大兜帽覆蓋的臉搖晃了幾下，手臂隨之滑落垂下，覆著玄色鱗甲的手啪嗒一聲敲擊在巖石上，像是空心的鐵手套掉落在地似的。

    銀白尖耳少年驚得瑟縮了半分。

    以狐妖的感應，懷中人毫無生息，和他們這些年查看過的尸體沒什么兩樣——這個念頭又亂了灰白發(fā)少年剛剛冷靜下來的心神。

    “閣主大人沒事，不會有事?！被野装l(fā)少年呵斥道，同時也是為自己壯膽，“閣主大人的護甲能隔絕氣息。你別多想，留意四周?！?/br>
    銀白尖耳少年抖了抖尖耳，縱身一躍，在半空中又化為白狐。隱沒入黑暗前，還戀戀不舍回望了片刻被灰白發(fā)少年抱在懷中的閣主大人。

    雖然安撫了弟弟，灰白發(fā)少年心中卻依然不安，在水月閣中少年見過許多次閣主休憩的模樣，每次他都莫名感到強大的閣主大人無比脆弱凄楚，天長日久便生出了想要呵護閣主大人的強烈心愿。

    此刻少年終于生出雙臂，竟將能閣主大人攬抱入懷。也不知是歡喜還是害怕種種滋味翻滾讓少年不知所措，他低頭見閣主的大兜帽下只露出下頷，只能看到他姣好的薄唇微微張開，像是泄盡了最后一縷生息，此時少年心中竟無由來地莫名震動，不禁伸手輕撫閣主大人輪廓精致的下頷，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觸摸閣主大人，指下嫩涼柔滑的觸感在少年心中蕩開了一波又一波奇異陌生的漣漪，少年輕輕按了按閣主大人微張的薄唇，竟如待擷的花瓣般嬌柔，仿佛只等待著更多摩挲欺進。少年呼吸微亂，幸而他天性靈智異常清明穩(wěn)固，忍著心念波濤起伏，察覺到閣主大人口鼻間竟無絲毫生息出入。

    會不會是閣主大人的護甲過于隔絕氣息了才會感應不到呢？跟隨水月閣主這么多年，兩只白狐還從未見過水月閣主的真容。它們早就聽聞閣主大人曾遭全身毀容才終日掩蓋身形面容。陪伴閣主多年，兩只靈狐深諳閣主大人的逆鱗，從不敢生出絲毫偷窺閣主大人真容的念頭。

    “閣主大人，醒醒！閣主大人！”少年這次的呼喚帶著震蕩神魂的天賦法力，但他的閣主大人只是毫不設防地松弛歪靠在他的臂彎中，依舊沒有回應。

    少年在擔憂、恐懼、激動中全身微微顫抖，指尖卻已拈住兜帽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