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伯特在中央的府邸是臨近城里的一座莊園，曾經(jīng)是某個貴族的家產(chǎn)，因而非常寬廣。莊園里盡是大片的綠色草地與不見盡頭的褐色高墻，優(yōu)美而大氣，可惜死板的對稱結(jié)構(gòu)使她顯得毫無生氣。赫伯特本不太喜歡這里，但他乘車到達(dá)的時候剛好是傍晚，夏天落日的余光正撲落在他望著莊園的眼眸上，讓他覺得這里似乎也沒那麼死氣沉沉。

    受到驚嚇的人在車上的三日里一直昏昏沉沉，雖然赫伯特讓隨行的軍醫(yī)處理過傷口，但直到下了車站在地上，那人還是掛一副虛弱無神的模樣，赫伯特便讓仆人帶下去休息。

    他換上了軍服，又立即乘車離開。

    赫伯特并沒有時間休息，他必須得去會見費奇大元帥，過些日子還會離開這里迎接戰(zhàn)事。

    可是，這一回他卻完全沒有了以前的興奮，甚至覺得自己變得毫無干勁，對曾經(jīng)最熱衷的事情也無動於衷，更像是不得已地去面對。

    火車上的三日里未與那個人說過一句話，悶得心情煩躁。他并不是脾氣好的人，但怒火發(fā)泄後也很容易消氣。

    從憤怒到失落，從失落到平靜也不過是三日而已，而且接下來大概很久都不會見到他了。

    那個人得一個人呆著，但一定不會覺得無聊吧。赫伯特有些疲倦地眨了眼，把視線從車窗外收了回來。馬修本就內(nèi)向得很，話也少得可憐，似乎沒有和其他玩物成為表面上的朋友，只有他一個朋友都沒有，只有他一直是一個人。

    當(dāng)然，也許只是不想有任何的留念和牽掛。

    但莊園的後院似乎也有一個溫室，讓仆人收拾一下，他會喜歡那里的。

    赫伯特閉上了雙眼，皺起了眉思考。

    滿腦子都是那個人。

    也許只要有一本書，他就可以在溫室里呆上整整一天。赫伯特覺得他絕不會喜歡書房里那些厚重枯燥的書籍，但或許明天可以讓仆人陪他去一趟城里。

    都城那麼熱鬧，從未見過世面的人一定會喜歡上。

    困頓的腦子閃過了這樣的想法，赫伯特便下了決定。

    但他從未想到自己會為這樣的決定而後悔莫及。

    馬修從城里回來的那個下午就病倒了，一開始還只是身子有些沉重，腦袋有些暈沉，可到了晚上就發(fā)著高燒說起了胡話。

    赫伯特與將帥們商議軍情直到深夜才回來，一回來就見到馬修雙眼緊閉躺在大床上，嘴唇慘白，急促不安地呼吸著，額頭上也盡是滲出的細(xì)汗。

    “怎麼會這樣！”赫伯特忍不住質(zhì)問一旁手足無措的仆人，他才一天不見馬修，竟然就變成了這樣。

    赫伯特的聲音讓半昏半睡的馬修受到驚嚇?biāo)频?，全身一個激顫就猛然睜開了眼。

    他毫無焦距的眼睛望了望房間里的人。

    那雙眼睛布滿了病態(tài)的血絲，讓仆人們都覺得可怕，他們像是看到怪物一樣，想要閃躲卻又不得離開。

    “快去叫醫(yī)生過來！”

    赫伯特有些不滿，畢竟這些仆人真是太無用了。但他又強裝冷靜，不想表現(xiàn)得過分擔(dān)心，因為那不符合他的身份。

    赫伯特面無表情地在床邊坐下，伸手掠過親手造成的傷口，輕撫馬修的額頭，發(fā)現(xiàn)他果然熱得燙人。

    馬修全身哆嗦，異常不安，掙扎著坐了起來，混亂地喘息著喃喃自語。赫伯特靠近聽了聽，聽到了“安妮”這個名字。

    “誰是安妮？”

    在上次之後，赫伯特還是第一次跟馬修說話，不過幾日而已，卻也讓他有了許久的錯覺。

    赫伯特分不清這個渾身顫抖的人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寒冷，只覺得馬修這副樣子可憐地要命，比臨死之人掙扎的模樣還可憐，於是伸出手用力地將人摟進(jìn)懷里。

    馬修卻倏地一抖，粗壯有力的手臂讓他的眼神中閃起了驚恐，好久才將幻覺與現(xiàn)實分開，只是也依舊驚魂未定。

    “我、我得回去……我要回家……”

    乾癟的聲音沒有在哀求眼前的人，只是自言自語般地述說著自己的決意。

    “你得先回答我，安妮是誰？”赫伯特臉色糟糕，但又耐著性子問道。

    “是我的……”，馬修乾燥的唇顫抖地更加厲害了些，細(xì)聲細(xì)語地說，“……她是我的meimei……我得回去，救她?！?/br>
    自離開曼拉城就不停地在掛念著最放不下的人，擔(dān)心地?zé)o法入睡。赫伯特全然未覺，他卻已經(jīng)失眠幾個晚上了。

    “我從未聽說過你有meimei。”赫伯特并不清楚馬修的情況，雖然他從未了解過，但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得不懷疑馬修是否因為神志不清而說了胡話。

    “那是因為我們分開了……”馬修雙眼無措而四處不安地飄忽，滿額頭的細(xì)汗讓他顯得像剛被死神追逐過一樣絕望而無力。

    “然後呢？她被賣了嗎？”赫伯特理所當(dāng)然的推測讓馬修驀然抬頭，繼而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許多窮苦人家的孩子和無人照看的孤兒都會被送往救濟(jì)院，可天生更加弱小的女孩與能干粗活的男孩不同，沒有哪個救濟(jì)院愿意長期收養(yǎng)那些小女孩。

    但讓救濟(jì)院高興的是，當(dāng)?shù)氐念I(lǐng)主或是一些貴族經(jīng)常私下從他們那里買去漂亮的女孩用以褻玩或是發(fā)泄，這給他們減輕了許多負(fù)擔(dān)，也多了一筆收入。待她們成年之後，念舊的主人也許會留下一些越發(fā)美麗的女子當(dāng)作傭人，而不那麼幸運的女子則會迫於生存而幾乎都淪落為城中的妓女。

    馬修口中的meimei應(yīng)該也不過就是這幾個下場，或遲或早，赫伯特很清楚。

    第三帝國向來盛行這樣的風(fēng)氣，這和將官們囚禁玩物并無多大區(qū)別，然而軍官們私底下還是看不起道貌岸然的貴族。那些人偷偷進(jìn)行買賣，把無依無靠的少女關(guān)入不見天日的地下室，享用她們的身體，懷孕了便除掉胎兒，玩膩了便直接打發(fā)走。即使是五十步笑百步，赫伯特也早就與那些人劃清了界限，他認(rèn)為自己和那些貴族是不一樣的。

    畢竟，帝國的將官們從不吝惜賞賜一筆豐厚的財產(chǎn)給離開的玩物，讓他們得體地活下去，因而心甘情愿成為玩物的少年并不多，但抵死反抗的玩物卻沒有。而那些少女卻不會得到一分錢，重新?lián)碛凶杂傻娜兆?，也將是她們走向毀滅的日子?/br>
    然而不管怎樣，赫伯特不可能同意馬修以尋找meimei的理由回去，曼拉城已經(jīng)不是個安全的地方了，領(lǐng)主和貴族們肯定也早已逃離，誰知道還留在城里的人是死是活。

    他沒有等馬修的回應(yīng)，便用力鉗住了他的肩膀，簡單明了地告訴這個神志不清的人，“馬修，你沒有余力去擔(dān)心別人了?！?/br>
    馬修還是忘記他的meimei比較好，畢竟她或許還未死，但是也可能跟死差不多了。

    赫伯特希望馬修快些忘掉這件麻煩事。

    但下一刻他卻對上了馬修的瞳眸，那雙本無神枯萎的雙眼竟然痛苦地快要哭出來。

    無措的眼神讓赫伯特一時移不開注視的目光。他似乎能感覺到這個人正哀求著自己——事實上這個人也只能依賴自己了。

    眼前這個比平時脆弱許多的人讓他不由自主地生了些許曖昧不明的沖動。

    畢竟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馬修這樣的神情。

    赫伯特不自覺地低頭親吻馬修的雙眸，只有一刻，卻也舍不得收回來。

    在驚訝于自己的舉動之前，他就開了口，“那你告訴我，她被賣救濟(jì)院到哪里去了？”

    “我并不知道……”這個問題似乎觸動了馬修，他絕望而無力地?fù)沃~頭，哽咽著，卻哭不出來。安妮被救濟(jì)院的人帶走之後，他們一直不被允許見面，所以馬修不知道她會在哪里，他根本找不到她。

    適才他又夢見了安妮，恍恍惚惚地，卻又很真實。

    那是他永遠(yuǎn)不會忘記的日子。

    那天他和安妮兩人一起出去摘果子，因為母親說好要做果醬給他們，所以他們摘了許多，直到落日才回來。

    可當(dāng)他們到家的時候，等著他們的卻是倒在地上的人。

    陰暗的房子埋沒了倒落在地的身影，安妮驚嚇得大哭，馬修卻手足無措。

    那時的他已經(jīng)明白，死亡便是永遠(yuǎn)的分離。

    不過三日，因安妮未滿十歲，又失去了雙親，救濟(jì)院便向她伸出了所謂的援手。因為帝國虛偽的仁慈，馬修就這樣又失去了一位親人。

    他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種心如刀割的感覺。他親眼看著安妮哭喊著被人拖出門，看著她被人重重地賞了一個耳光而瞬間安靜，看著她雙眼含淚不甘地看著自己轉(zhuǎn)身離去。

    這些模糊的畫面因為漂浮的夢而瞬間清晰，卻又因為夢的漂浮而讓他驚恐萬分。

    “我們……還會奪回曼拉城嗎？”

    馬修此刻簡直一籌莫展，他害怕戰(zhàn)爭會奪去他唯一的親人，害怕得不得了，每次從噩夢中驚醒之後，胸口就悶著一口氣讓他無法呼吸。

    赫伯特沉默地看著眼前的人，突然陷入了一股許諾的沖動中。

    “當(dāng)然，我將把曼拉城奪回來?！?/br>
    他忍不住伸手撫平馬修的頭發(fā)，帶著不明的感情對馬修低聲而語，“我很快就會回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