恤孤院里靜悄悄的，夜晚沒有蟲崽的哭鬧，只有他們踏在冰冷澆筑地面上沙沙的腳步。

    路澤用不大熟練的姿勢抱著一只蟲崽，丹幾乎肩膀、手臂和腿上都掛著，剩余的稍大的會自行行走的蟲崽被赫緹教訓了一頓排成小隊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打頭的小蟲爪還抓著赫緹的衣擺。

    只有薩塔了無牽掛，步伐大開大合，走在最前面。路澤和丹對視一眼，心里都猜測著薩塔似乎被他們氣到了。按照薩塔對雌蟲的憐愛程度，理應很愿意照顧這些小崽子們，這讓路澤稍微有些愧疚。

    “身份驗證中——”

    熟悉的平滑的電子音響起，路澤以為會有誰出來迎接這位將官。

    沒有。

    只有夜里寒冷的空氣。

    一只值夜班的亞雌們負責檔案記錄，昏昏欲睡地在辦公室等待他們。他像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十幾只蟲崽的到來都無法給他帶來震驚，甚至不能驅散他的困意。

    亞雌在光幕前敲敲打打，還含蓄地小聲地打了個哈欠，抬頭問道，“一共只有這些了吧？”

    薩塔給了個“嗯”的鼻音，眼睛盯著光幕仔細核對著上面的信息，“盡量把他們安排在同一個房間?！?/br>
    亞雌有些厭煩地擰了一下眉心，他實在是太困了，頭也不抬地說，“對不起長官，我不能干預，系統(tǒng)會做出最好的分配的?！?/br>
    薩塔不悅地抿唇，“系統(tǒng)？系統(tǒng)按照什么準則來分配？性格？生活習慣？還是相近的血緣？”

    “隨機，孩子們都很乖，不會起什么沖突的，請放心……”他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也許他完全不知道這個從吃喝住行各個反面保障恤孤院整體運行的系統(tǒng)按照什么方式運作，這個答案無關急要，他現(xiàn)在只急著趴回休息室的床上繼續(xù)睡覺。

    這種氣氛讓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蟲崽們嗅到了即將再次被遺棄的氣息，一只喜歡拽薩塔頭發(fā)的小蟲在后面慌張地又扯了一把那頭盛了金光的長發(fā)。

    路澤上前一步，張口欲言，卻被薩塔抬手制止住。恤孤院和他想象中的樣子太不一樣了，他們甚至沒有詢問蟲子們的來歷、年齡和姓名。

    碰上路澤真的很想知道的問題，這么一抬手是攔不住的。學醫(yī)的蟲都有那么一點刨根問底的精神。

    “蟲崽們的名字年齡不需要錄入嗎？”路澤擔憂這只滿臉困意的亞雌忘記了這個環(huán)節(jié)。

    薩塔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復雜，沒有責怪，更像是疑惑不忍心和憐憫交雜的一眼。

    路澤解讀不出這一眼的內(nèi)涵，差點讓路澤以為要入住恤孤院的是他自己。

    “不用，系統(tǒng)會自動給他們分配新的名字?！眮喆平K于意識到這次的幾人比想象中磨嘰，照本宣科地搬出那套說辭，“一個新的姓名是一段新生活的的開始，這更有助于他們適應新的的環(huán)境?！?/br>
    丹是從恤孤院被領養(yǎng)的，他也一直保持著這個被分配的名字。但他家鄉(xiāng)星球上的恤孤院，在他的印象里是溫暖吵鬧的，與帝星的恤孤院大為不同。

    赫緹遠比這兩個象牙塔的蟲子知道得更多一點，他把路澤拉回來。

    薩塔坐到了亞雌的對面，坐下來時長發(fā)沾到地上的灰塵，離這只亞雌近了一點，“我知道你有辦法幫我，對嗎？”

    “請您放心，帝星恤孤院每年會收到上千萬的財政撥款，我們保證這些小蟲們會住在舒適的環(huán)境、吃到有營養(yǎng)的食物以及受到適齡的教育……”

    亞雌干干地說，抬起頭準備看看今晚是誰這么難纏，沒想到對上一張讓他忘記呼吸的臉。

    昏暗的燈下這只軍雌長官坐到他的桌前，讓亞雌的呼吸一窒，薩塔的美貌讓他驚得清醒了一點，“我……我……”

    他從來沒有見過能長成這樣的軍雌，挺拔瘦削的身姿，古神揮灑下金光的長發(fā)，細致無缺的臉讓亞雌直截破防。

    “可以安排他們住在一起嗎？”

    “可以?！?/br>
    亞雌聽到自己的嘴巴這樣說。

    薩塔誠懇道謝。

    “長官，可以和您交換一下終端信息嗎？”

    “不必?！彼_塔拒絕。

    ……

    恤孤院的房間和路澤想的不太一樣，十幾張床放置在同一個地方，軍營宿舍的擴大版，說是避難所都比恤孤院更有童趣。

    路過的好一排房間亦完全沒有成年的護工蟲，只有一個個移動的機器人按照規(guī)劃好的路線巡視，蟲崽們睡得很死，聽不到一點哭鬧聲。

    亞雌領著他們，“這是一個空房間，他們可以一起住在這里。”說著他又看了薩塔一眼，期待得到這只軍雌的感謝。

    薩塔毫不吝嗇地一番感謝后把他給送走了。亞雌離開前說，“請盡快和小蟲子們道別，按照規(guī)定是不允許進來的?！?/br>
    他離開后，蟲崽們終于敢也嘰嘰喳喳地交流起來。路澤和丹一個個把他們抱到床上，給他們講今后在這里的生活。

    薩塔是唯一沒有告別的，把蟲崽們抱到床上仿佛就是他最后的溫柔。他看著路澤和丹躲在小床前和蟲崽們說話，看著他們極為認真地道別，沒有波瀾的心也生出了一絲不忍。

    赫緹把最小的安置好，同樣走到一旁。

    孩子們睡下了，路澤和丹答應明天睡醒就帶他們回去找雌父，他們才愿意努力安穩(wěn)地睡著。最調(diào)皮的那個閉上眼睛還追著路澤問，“可是雌父去哪里了？”

    丹：“你的雌父生病了，到醫(yī)院去治病?！?/br>
    “真的嗎？”

    路澤：“真的，你的雌父叫作埃爾，我沒記錯吧？”

    “嗯，是的。醫(yī)院……醫(yī)院是哪里？”

    最后一只小蟲崽帶著自己想不明白的問題睡著了，路澤和丹松了口氣，他們差點也各自找一張床昏睡過去。

    薩塔坐到一張床邊，像是想記下這些孩子的面容。但是太多了，他甚至不知道他們會成長成什么模樣，今后會流向何方。

    “你叫路澤？”薩塔問。

    路澤悲從中來，很好，這么久了薩塔老師才知道醫(yī)學院唯一的雄蟲叫路澤，卻能把其他雌蟲的名字倒背如流——他從來沒有見過薩塔叫錯過誰。

    “我知道你和昆西家的小子在做什么?！彼_塔今天剛一回來就想擦除路澤和丹的行動軌跡，以免他的叛逆的學生被地下販賣場背后的勢力盯上。

    然而卻從赫緹那里得知這了這只看起來沒有傷害的雄蟲敢這么囂張的原因，原來是路川公爵的嫡子，他順藤摸瓜從蠅上將那得到了一些消息……

    “帝星郊區(qū)的地價不便宜吧？”

    路澤一震，看向他，這不是一件隱秘的事，但他不想讓薩塔了解關于他的事情。

    等他完全回過神，警惕地看著薩塔。丹的防備已經(jīng)完全蓋過對薩塔的崇敬，把路澤護到身后。

    “別擔心，我在帝星一切行動聽從蠅的指揮，你們該慶幸來醫(yī)學院選蟲的軍雌是我?！彼_塔不再掩飾身份。

    薩塔嘆息，“有幸成為路川公爵雄子的老師，我?guī)憧纯?，恤孤院到底是什么地方?！?/br>
    他完全是想把丹拐走的架勢，不把丹算在籌備救治基地的發(fā)起者中，幾句話甚至能挑撥起路澤這邊的內(nèi)部矛盾。路澤回頭生氣地暼了他一眼，可恤孤院太不對勁，他需要薩塔為他們答疑解惑。

    “那只亞雌呢？”丹問。

    薩塔很贊賞丹的觀察力，走出這間宿舍的時候，靴子把地上昏過去的蟲體翻過來，是那只亞雌。在丹低頭想探亞雌呼吸的時候道，“看來他很想睡，讓他睡一覺?！钡た吹教稍诘厣系膩喆撇弊雍竺嬗幸粋€小裝置。

    路澤等赫緹跟上來，跟在薩塔后面看恤孤院里詭異的情景。老舊的建筑里機器人在黑暗中穿梭，準備著蟲崽第二天的早餐，似乎工作量很大。

    機器人們盡心盡力，時不時會有幾只與他們撞上，繞個半圈繼續(xù)去巡房。也許它們做得比護工好太多了，可是這里太靜了，一個被孩子們擠滿的地方，卻沒有哭聲，路澤冷汗都要下來了。

    ……

    橫七豎八粗壯黝黑的電路纏繞一個主體，恤孤院的日常運作被正中間的機器主體控制。它的運作是如此地準確精妙，照顧著幼蟲們的日常起居，制定它們每個個體的訓練計劃，與這里的每一個機器人連接，維系恤孤院長久的運行。

    機器鈍化發(fā)出的粗糲的嗡鳴磨痛了路澤的耳朵，他兩只手緊緊捂住耳朵，跟緊薩塔。

    薩塔對這東西熟悉極了，事實證明同他完全能勝任在聯(lián)邦大學當一個機械方面的導師，甩開幾根電路，就看到了里面的控制屏，無論從“系統(tǒng)”的外形還是動力源，都看得出來這東西有些年頭。

    薩塔掉出了幾張訓練表，路澤和丹馬上湊上去細看。

    “早晨，體能訓練；中午，進食……下午，格斗訓練？“路澤不可置信，“這是幼蟲該做的事？”

    薩塔不語。

    路澤展開明日的食物清單，他知道一定沒有蔬菜水果這類古地球食材，就連軍隊都偏愛烹飪周邊的各種低階巨蟲的蟲rou，可沒想到幼蟲們的食物是——

    薩塔：“菌毯?！?/br>
    “……這是什么？”

    一瓶瓶紅色的粘液狀物被系統(tǒng)貼心的展示出來，附上進貨時候的價錢、營養(yǎng)物含量與活性。

    從視覺上看有著黏液狀的質感，黏液里有鮮紅與猩紅的顏色分布不均的活物在燒瓶里活動，像是活著的游移的血塊。一瞬間引起了路澤的不適和戰(zhàn)栗，丹也看的后背發(fā)寒。

    薩塔冷淡地看著屏幕里怪異的食物，背手把握緊的蟲爪放到背后。

    “菌毯”這個名詞在路澤的嘴里滾了一圈，路澤從記憶的深處的一本童話書籍的邊角找到了一點印象。

    那是一部寫雌蟲英雄拯救雄蟲的童話，在宇宙瀕臨大熱寂蟲族狹縫求生的早期，英俊的雌蟲英雄在冰天雪地里唯一的食物來源正是菌毯。作為一種高營養(yǎng)有機物，菌毯通過中間的紅瘤吸收附近所有養(yǎng)分給蟲群提供營養(yǎng)，蟲族軀體中特殊的化合物可以將菌毯所吸收的晶體礦溶解，這是構成他們幾丁質外骨骼的重要物質。

    可以說，菌毯比當今的味道豐富口感多樣的食物更有助于雌蟲生長出更加堅硬、更加鋒利的翼翅和蟲爪。

    這就觸及赫緹的領域了，這位對古生物頗有研究的亞雌教授滿臉都寫著對這東西的嫌惡，“我從來沒有見過實物。一種說法是菌毯類似于真菌，另一種說法是古蟲的分泌物，它能吸食周圍的一切養(yǎng)分，尤其喜愛晶礦和……新鮮的血rou肢體?！?/br>
    路澤和丹只覺得肚子里翻江倒海，只有薩塔還站在原地，滑動著屏幕上的數(shù)據(jù)。他似乎習以為常。

    “恤孤院給幼蟲吃這些東西，”一種陰暗、荒誕的猜測在腦中萌發(fā)，憤怒被壓抑在惡心恐懼之下，再聯(lián)系擠滿訓練的日程安排，被蒙騙后的憤怒噴薄而出，路澤吼道，“這根本不是恤孤院，是戰(zhàn)斗機器孵化池！”

    薩塔還是用憐憫而不忍的目光看著這只雄蟲。

    曾經(jīng)他憎恨任何集體的游離者，現(xiàn)在這種想法依然殘留。當這只雄蟲突兀地出現(xiàn)在醫(yī)學院的雌蟲、亞雌之中，經(jīng)常性地劃水失蹤就引起了薩塔的厭惡。今天先是路澤帶走兩只年衰體弱的雌蟲，還騙走了他看好的雌蟲丹，而后薩塔又聯(lián)系蠅上將得知路川公爵的雄子正在籌備一個雌蟲救助基地，更讓薩塔的厭惡達到極點，

    一只貴族雄蟲，想俯下他高貴嬌嫩的身體，給一點零星的好處，讓雌蟲向他下跪謝恩，以博得美名以及更好地掌握話語權。

    這是薩塔的第一想法。

    懷著這種想法看戲的貴族不在少數(shù)，以至于路澤和杜昆西這么高調(diào)地籌款都沒有招惹禍端。換個角度看，這不失為掌有軍權的世家博取美名招納優(yōu)秀軍雌的好方法。帝星的貴族樂于放縱這種玩花招的小雄蟲，蠅對此也處于觀望態(tài)度，讓薩塔借著這個時機探一探路澤的真實想法。

    可看著瘦弱溫和的雄蟲憤怒得全身顫抖，怒吼都顯得生疏“細弱”怕引來監(jiān)控的模樣，薩塔想：他猜錯了。

    這只小雄蟲是真天真、真幼稚、真莽撞……真赤誠，丹薩塔看看丹，還是更滿意于他看中的小雌蟲情緒更加鎮(zhèn)定。

    薩塔不忍，在光幕cao作了兩下，讓系統(tǒng)打開這個“孵化池”的全貌。

    粼粼的熒光突然在四周的墻壁上晃動，路澤的視線想要捕捉到那點熒光，它卻一晃而過，分散成更多的光片。熒光從一個點向四周擴散，不斷有新的熒光晃動閃爍，接連成片，直到他們被星星點點的熒光包圍，室內(nèi)的光束打下來，他們才看到墻壁里的空間擺滿了蟲蛋，熒光正是蛋殼上用于標記的可與系統(tǒng)產(chǎn)生關聯(lián)的編碼。

    光幕上的數(shù)字跳動了一下，完成最后的計數(shù)：4753。

    它迅速地轉入下一個界面，上面追蹤到蟲蛋的來源，來源最多的——地下販賣場。

    路澤看著光幕，愣住。

    如果這里只是尋常的恤孤院，那么蟲蛋來源最多的地方是地下販賣場不足為奇。

    可當一個戰(zhàn)斗機器孵化池的蟲卵來源是販賣罪犯軍雌的販賣場，二者聯(lián)動，一方輸入一方產(chǎn)出，以高精神力等級的罪犯軍雌與帝星貴族的結合篩選了基因，為蟲族產(chǎn)生源源不斷的優(yōu)質工蟲。等這批雌蟲在戰(zhàn)場戰(zhàn)敗，又能輸入地下販賣場，循環(huán)永動、生生不息。

    “恤孤院和地下販賣場是一體的……”丹失神的說，不可置信地看向薩塔。

    薩塔沉吟，“不僅僅這樣?！?/br>
    “還有什么？”

    “監(jiān)獄?！甭窛赊D動跟著機器一起鈍化的腦子，想到了答案。監(jiān)獄、販賣場、恤孤院可以形成一個生產(chǎn)優(yōu)良雌蟲的閉環(huán)。

    兩只成年已久的蟲族來說好像不是一個難以接受駭聞，向來喜歡一驚一乍的亞雌院長今天也收斂容色、沉著冷靜了，他們已經(jīng)在這個偉大而卑劣的族群里混跡良久，已經(jīng)能殘酷地面對這些骯臟的陰謀。

    無數(shù)的被磨的圓滑的旁觀者還能把這微不足道的試驗夸贊成提升蟲族每況愈下的A級雌蟲占有率，維持蟲族繁盛久昌的壯舉。

    薩塔以為這只小雄蟲要哭了，卻聽到路澤說：“你有打開系統(tǒng)的權限?！?/br>
    他簡直在指著薩塔的鼻子罵“你也是一丘之貉”，薩塔沒有否認，他沉默了一會，“我可以，帝星有數(shù)不清的蟲都可以?！彼_塔只是一只剛剛調(diào)到帝星的將官，帝星還有成千上萬的青年才俊、功勛顯赫的元老，他們統(tǒng)統(tǒng)知道，甚至是默許。

    薩塔的蟲爪有插入自己rou中的沖動，他無法為自己辯白，他是無數(shù)的旁觀者之一，于是薩塔只是決絕地說，“邊星的狀況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這么做的地步。”

    他們急需精良的設備，高戰(zhàn)斗力的軍雌，為了族群的存續(xù)不得不突破這條底線。

    路澤站了一會，悲痛在敲打他，微小卻持續(xù)不斷的愧疚在鞭撻他。他突然覺得自己非常渺小，到處籌款建設基地好像只是一場滑稽的演出，他在這些老謀深算的政客面前，演了一出多此一舉引人發(fā)笑的鬧劇。

    “為什么要告訴我們？”

    “上級的命令，我需要測試你們的信度?！?/br>
    薩塔行了一個軍禮，“你們通過了，蠅會與昆西家的雌蟲聯(lián)系。”不論他們熟視無睹地忽視了這個軍雌孵化器多久，至少從現(xiàn)在開始，族群里的少部分要開始站起來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