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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這一天傍晚六點,我最喜歡的下雨天來臨了。 五月這一天傍晚六點半,我喜歡的男生失戀了。 這半個小時里,雨勢滂沱,烏云綿厚地蓋在教學(xué)樓頂,也蓋在我和許多人頭上。我在便利店精心挑選的湖藍色雨傘被沖出來的女生氣勢洶洶拿走,高跟鞋沓沓飛過我身邊,攜著濃郁的花香味。我低著腦袋盯地面,后背緊貼墻壁,過了半晌才偷偷探出一截視線。很快她遠去,一眼也沒有注意到我。 拐角的那間教室門已經(jīng)開了,燈熄著,他站在門口玩手機,昏昏暗暗地看不清表情,但是走廊的白熾燈把他鼻梁的陰影打得很好看,他往窗口看了一會,是在等雨停嗎?我唯一一把傘特意等教室里的人幾乎走空了才留在門口,如果你出來再快那么一點點就好了……不過和你一起等雨停很有意思。但是,真的失戀了嗎?聽到的那聲“滾”不是錯覺嗎?光影從他的鼻尖到嘴唇,睫毛,他關(guān)門的動作頓住。 “你是來自習(xí)嗎?不好意思,我剛把燈關(guān)了。” 他側(cè)了側(cè)半邊肩膀,手放到開關(guān)上。 “同學(xué)?” 眼睛對上了我的。 我一怔,抓著手機潛意識想后退一步,忘記后面已經(jīng)沒什么退路,后腳跟踩到墻壁上。他也一怔,徹底轉(zhuǎn)過身來看我,神色疑惑。 “……” 連“不”字都說不出來。 我拎起腳邊的書包,連滑到腳踝的襪子都來不及提起來,飛速跑到樓梯口,著急地要把電梯鍵摁爛,腳步聲越來越近,我把書包往背上一甩,咬了咬牙,索性跑下樓梯。 五樓,我討厭運動;出汗很討厭,就算是下雨天,跑起來也會很黏膩。我跳下最后一級階梯,叮一聲,左手邊五米遠的電梯門恰好打開了??戳撕芏啻蔚姆夹叱鰜?,停在我眼前。 我蹲著提襪子的動作像被按了暫停鍵。 他把折好的耳機線遞給我。 “你東西掉了?!?/br> 我低著頭,盯著襪子邊邊被叮到的蚊子包,撐著膝蓋站起來,偷偷把雙手手心的汗擦在裙角,攤在他面前。 耳機懸在半空,他突然問: “認識我嗎?” 好不容易艱難要吐出來的“謝謝”卡在喉嚨間。 “或者你剛才看到什么了?” 我用力搖頭。 他把耳機放到我手心上,“我就當(dāng)你兩個都回答了?!?/br> 耳機線被纏得很漂亮,一直打不開的結(jié)也被他解開了。我小心把它收到書包里,站在教學(xué)樓門口的最右邊。我們一左一右間隔著幾米,前面的廣玉蘭被雨幕打落在地上。喜歡的人,喜歡的下雨天,喜歡的花,好像討厭的五月都很喜歡了。他低著頭打游戲,我也拿出手機解鎖,APP提醒我最后一個單詞拼寫錯誤26遍,好奇怪,明明是常見詞匯,我重新輸入,按到倒數(shù)第三個字母,雨停了。 “程洲!”有個人撐著傘,在遠處笑嘻嘻地叫,“聽說你又被甩了啊!” “你怎么不再大聲點?!?/br> 手機震了一下,迎來了第27遍。我偷偷瞄了一眼,程洲嘖一聲走了出去。走過玉蘭樹下,繞過了幾朵濕漉漉的掉在地上的花。他突然回過頭來,遠遠看了我一眼,打個招呼似的隨意點了點頭。 我飛快把手機舉起來擋住忍不住翹起來的嘴角。慢慢地,我又難過了起來。 他真好。 喜歡他真好。 這樣的人也會被不喜歡嗎? 為什么會有人不喜歡他呢? 怎么可以不喜歡他? 我的傘被拿走了,沒有能和他說一句話。最后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湖藍色。 這是五月最大的一場暴雨,也是最后一場暴雨。天氣重新熱了起來,我在甜品窗口遇到了程洲。他的飯卡沒錢,正噼里啪啦按著手機給賬戶充錢,網(wǎng)絡(luò)太差,后面隊伍有低低的抱怨聲,我從長龍里跑到前面,把卡按到了機器上。 程洲抬起眼睛,花了幾秒思索:“是你啊,那個耳機。” 我小小點頭,察覺到耳朵發(fā)熱,想趕緊鉆回隊伍里,他跟在后面走出隊伍,突然把我叫停——用空著手的那只手腕很輕地碰了下我的肩膀:“謝謝啊,我怎么還你?” 我縮了縮肩膀。 “不然你先拿著我卡?我出去充個錢?!?/br> “你直接把二維碼拿出來讓她收賬不就行了。” 上次來接程洲的那個男生打完飯,翻了個白眼從另一個隊伍走過來,利落把他的二維碼調(diào)出來,笑嘻嘻和我說:“來,加個好友吧?!?/br> 我看了他一眼,搖頭。 “……不用還?!?/br> 然后把卡套放回書包側(cè)袋,從人群里擠進隊伍末端重新排隊。 “……什么啊,原來會說話?!蹦莻€男生說。 程洲遠遠看著我,用很疑惑的眼神。 他肯定覺得我很奇怪了。 我也覺得很奇怪。 明明每天都會偷偷練習(xí)和他說話的,為什么就是做不到?為什么偏偏對他說不出話呢,偏偏在他面前丟臉? 不知怎么地,之后遇到他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我害怕這種感覺。以前是偷偷的,看多久他都不會注意到,但現(xiàn)在我像個怪人,他也可能覺得我是壞人了。而我每次都不能好好說話,對他真的像個壞人,懊惱和后悔循環(huán)往復(fù)。這種情緒達到頂峰,是體育課在便利店遇到的那天。我手機落在書包里,雪糕沒辦法結(jié)賬,程洲恰好排在我后面,把他手上的水推過來。 “一起結(jié)?!彼f,然后看向我,“總算找到機會還你了?!?/br> 阿姨拿起雪糕掃碼,我小聲說:“不要了?!?/br> “不要了?” “嗯,雪糕不要了?!?/br> 我把雪糕拎出來要放回冰柜里。程洲皺起眉,按住那只雪糕,“不要了?” “……”我搖頭。 程洲把雪糕從我手里抽出去,讓阿姨掃碼,付錢。等走到店門口,他偏著頭看我眼睛:“我干嘛了?” 我有些不明就里。 “我們有過節(jié)嗎?” 我搖頭。 “難道是上次我把教室燈關(guān)了的事?” 什么? 程洲把雪糕放我手里,皺著的眉也放松了,“算了。我就是不想欠人情而已,討厭也拿著吧。” 然后他擰開礦泉水瓶蓋,喝著水走回球場。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好像越來越遠。我把雪糕袋拆開,融掉的部分黏糊糊淌到我的虎口上。吃起來很膩,但我還是一口一口吃完了,就著很讓人感覺到不舒服的我的暗戀,在曝曬之后融化得不成型的我的暗戀。 把棍子丟進垃圾桶的那一瞬間,我下定決心,下次一定一定,要和程洲說話。 要說話,要說清楚。 我不可能討厭你的。 我最不可能討厭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