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陰的。即使沒有下雨，烏壓壓的云也悶在整座城身上。初秋的金色太陽離降臨地表還遙遙無期。從酒店高處的落地窗望下去，只能看見密密麻麻的小點在城市街道中流動，在紅綠光線閃爍的交錯的縫隙中前行停止，像一場躲避巡邏者的逃生游戲。

    窗邊發(fā)尾挑銀的男人隨手拿起茶幾上的煙點燃，尼古丁的氣息逐漸飄散在空氣中。他靜靜看了一會燃作飛灰的煙頭，又摁滅在煙灰缸里放下，收起目光，轉(zhuǎn)過頭。

    “你們還要吵多久？”

    房間寂靜了片刻——也僅僅是片刻。因為很快便有人哧了一聲，發(fā)出極端不屑的嘲笑。

    “對不起，寶貝?！苯鸢l(fā)男性額頭冒汗，“我會解決的。”

    他身上永遠工整的西裝因為行路匆忙難得多了些褶皺，藍色眼睛華美得像王冠上的寶石。眼鏡是單邊的，細鏈子從頰側(cè)垂下來。與Alpha的性別相反，溫和的蜂蜜甜香輕輕裹著他。既不甜膩，也不平淡，仿佛只是站在此處存在著便難以讓人移開目光。

    “我同意?！毙β暤膩碓搓帎艕诺氐?，“還不談判嗎，政治家。這不是你最擅長的事情嗎？”

    一道刀疤自他臉側(cè)貫穿至下巴，笑容拉動肌rou牽扯，令人心生膽寒，實在稱不上能令氣氛融洽。

    “我們說好了互不相干，里德爾?！奔词故菓嵟?，金發(fā)男人的面容也相當(dāng)精致，“你這次過頭了?！比绻麤]有這場“小小的”意外，他應(yīng)該在禮堂的講臺，或是某種名流薈萃頒獎典禮的現(xiàn)場。

    “可不能這么說，雷克斯。我只是為了保護我自己的利益而出手的?！崩锏聽栆兄频甑牟鑾?，把玩手中小小的藥瓶，“想壞規(guī)矩的人是你?！彼D了頓，“我們都知道那婚約是一通狗屁，但這不等于你能毀了它?！?/br>
    放在尋常人家，這也許是一樁值得電視報紙記錄的狗血好戲——政界大佬的次子正在處理他的Omega未婚妻和情人，漏出去一絲風(fēng)聲便能滿城風(fēng)雨。然而門口嚴(yán)嚴(yán)實實的防護拒絕了任何癡心妄想的記者，沒人知道以優(yōu)雅的紳士禮儀出名的男人為什么今天遲到了晚宴。

    有人敲了敲門。

    “進來。”雷克斯回頭。

    保鏢推開門，小心掃了一眼氣氛詭異的三個人，走到雷克斯身邊，微微躬身低語。雷克斯輕輕皺起眉松開。他先是狠狠瞪了一眼里德爾，又轉(zhuǎn)頭，略顯尷尬地看看窗邊另一個人。

    “安西爾派人來接你了，蘭登?！彼D了頓，“你先回去吧?！?/br>
    陰沉的天色下，黑發(fā)末端的銀梢也暗淡無光。厚厚雨云積在天際線邊角。在蜂蜜甜香與刺鼻的煙草氣息中，寡淡蒼白的雨息輕若一縷游魂，那叫蘭登的男人微微點頭，徑直朝外走去，沒給兩人留下一絲眼神。保鏢低頭迅速給他讓路，眼角瞥見青年蜜色肌膚背后肩頸處隱約的紅痕。

    “我們——”雷克斯下意識抬手。

    “沒有我們，雷克斯。”

    他關(guān)上門。

    ?

    快要下雨了。

    蘭登站在手機信息指示的街角，手揣在褲兜里，半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胳膊還有些酸，里德爾顧忌他的身份，手腳不可能太狠。即便如此，藥物麻醉后的身體機能一時半會也還未恢復(fù)。

    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過了路口，緩緩?fù)Ｔ谒?。比以往來得都要快些，不知道是不是安西爾聽說此事大為光火，只想把他這個禍害趁早處理掉，省得他再丟人現(xiàn)眼。車窗緩緩降下，露出熟悉的副駕駛座位。

    “上車吧，”駕駛座上的人偏頭看他，“蘭登?！?/br>
    棕色劉海自額前耷下來卷成一小縷，遮住了眼角。半框銀色眼鏡，公事的襯衫和領(lǐng)帶。比他年紀(jì)大些，但不是平常負責(zé)接送他的老頭。蘭登不太關(guān)心安西爾身邊的人換了幾批——老人疑心重，從不讓人呆太久。身邊家仆來來去去，早已沒多少他認(rèn)識的人。只是之前的那個老頭下巴上有一縷絡(luò)腮胡，與記憶中的影像重合，讓他略有好感。

    “我不認(rèn)識你。”蘭登皺眉，“是新來的人嗎？”

    這是件丑事。安西爾派人來接他就算不說原因，也會找個嘴巴嚴(yán)實的心腹。男人看起來至多不過比他年長七八歲，雖然三十多歲理說到了事業(yè)的成熟期，在安西爾手下也還是根嫩草。

    “是。之前的司機送老板去機場了?！彼樕蠏熘鴾睾偷奈⑿?，“我來接你?！?/br>
    “你不應(yīng)該知道我長什么樣?！彪m然這么說著，蘭登還是拉開了車門。他坐上副駕駛，雪松香氣便撲了過來。一個Alpha。

    “抑制劑呢？”他伸手拉安全帶。

    “已經(jīng)噴過了?！?/br>
    然而香氣依舊濃烈，直往他身上撲。也許是在樓下等待了很久，或者這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差勁到管不住信息素：看起來不像。他衣服干凈得沒有一絲皺褶，銀扣排得整齊，比蘭登在安西爾會議上見過的任何一個西裝革履的禽獸都更彬彬有禮。

    只有一種解釋：這個人對自己有強烈的欲望，而涌動的暗流正蟄伏在那張無死角的笑容下。又一個。蘭登想。在十幾分鐘前他剛剛和一個曾短暫相信過的Alpha一刀兩斷。這怎么能怪他呢？他是個多么完美的獵物——一個具有富商父親未來的遺產(chǎn)繼承權(quán)，未訂婚，未被標(biāo)記的Omega。擁有他就相當(dāng)于擁有了安西爾旗下三分之一的產(chǎn)業(yè)，那是一個商業(yè)帝國的命根。

    至少自己不討厭這股味道。而且他與這個男人的相處時間將僅僅止于這一段車程。

    “你站在那里，”男人看著他扣上安全帶，才扭動鑰匙重新點火，“我就知道是你。”

    蘭登嗤地笑出聲。

    “換套搭訕詞吧，老古董?！彼毙鳖┝艘谎郏抗鈷叩侥腥藗?cè)臉。是順眼的程度，雖然比不上雷克斯。不過這世界上也沒多少人能比雷克斯。

    “好吧?！蹦腥伺e起雙手笑著投降，“我們以前見過。我不騙你?！?/br>
    “這句也可以去掉?！碧m登連眼神都懶得給了，“回我的公寓。”

    “我叫雷蒙德。”男人踩下油門，汽車行進，“按年紀(jì)算我是你的長輩。不過，你想叫我雷也可以。”

    “惡心?！碧m登評價。

    早已預(yù)料到答案的雷蒙德嘴角翹了翹。城市的雨落下，在車窗玻璃上砸出豆大的一朵朵花。前方刺眼的車尾紅光漸漸密集。道路兩旁風(fēng)景移速越來越慢，直到歸零。

    “看來要堵一會兒了?！崩酌傻率执钤诜较虮P上，掃了一眼導(dǎo)航。以這種速度，離目的地少說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你想先去吃晚飯嗎？”

    “我想你沒有本事控制天氣，”蘭登嗤道，“否則我會覺得你是故意的?！?/br>
    “誰說不是呢？”雷蒙德聳肩。

    蘭登從副駕駛上轉(zhuǎn)過頭，“聽著，你叫什么？雷……”

    “雷蒙德?！蹦腥宋⑿Γ拔液芨吲d你那樣稱呼我。”

    “雷蒙德?！碧m登的聲音冷了下去，“我不管安西爾讓你來接我是打什么算盤，你都最好死心。我把酒瓶砸在過將軍獨子的臉上，也敢和政界巨鱷的兒子鬧翻。我不會答應(yīng)安西爾給我的任何一個什么cao蛋的婚約?！?/br>
    “等等等等。接到命令并執(zhí)行。我能有什么居心？”雷蒙德攤手，“你想得太遠了。我只是你父親公司下的一個職員而已。”

    “職員？”蘭登眉毛動了動，“你確定沒有什么巨額遺產(chǎn)或是連鎖公司？”

    “你可以查我的背景。我的駕照就在這兒?！崩酌傻聫乃麄冎虚g的儲物盒里夾出一張證件?！皩δ銇碚f這應(yīng)該很容易吧？”

    蘭登看了一眼，甩回去。虛張聲勢不意味著他不懂規(guī)矩。剛見面的人，他沒有查對方祖宗三代的道理。

    “前面十字路口右拐進地下停車場?！彼聪虼巴夂拼蟮挠晁?，不再理會雷蒙德，“最高層的餐廳?！?/br>
    “我可以把這當(dāng)成是第一次約會嗎？”

    “不，如果你一會兒還指望我付錢的話?！?/br>
    蘭登已經(jīng)吃得足夠飽了。他放下叉子，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繽紛的燈火。他剛才旁側(cè)敲擊問了雷蒙德圈子里幾件事，男人都顯得很茫然。那不像偽裝，雷蒙德的確是不屬于他們的人。舉止彬彬有禮又謙虛溫柔，與那些張狂的Alpha一點也不像。是年齡所帶來的影響嗎？蘭登不認(rèn)為。安西爾即使半只腳都快進棺材，眼神也依舊是磨利尖爪的鷹。

    “那我很愿意出這一次血?！崩酌傻麓笮?，“只要你認(rèn)為OK?！?/br>
    蘭登看了他一會，最終也笑了。

    “你知道做選擇的不是我，是安西爾?！彼麚u頭，“停止白費力氣?！?/br>
    “不要這樣，蘭登?！崩酌傻挛兆∷氖?，“我愛你?；榧s對我來說并不是重點。”

    “愛我？”蘭登抬起眼睛，“還是想cao我？”

    餐廳里座位相距甚遠，沒有人看過來。蘭登的聲音不大，但夠雷蒙德一個人聽清。Omega眼睛里跳動著譏諷的火焰。雷蒙德心臟縮了縮。

    “如果我說沒有后者，那就是一個謊言。我不對你撒謊?！彼麌@息，“但你會明白的，蘭登。”

    “隨你怎么想。不要說我沒警告過你?！碧m登不置可否，“大可不必在我這里浪費感情和時間?！?/br>
    他站起身打算離開。

    “我付過錢了。有一點疼，不過還在我能接受的范圍?！崩酌傻乱才狭送馓祝拔抑皇窍Ｍ芗傺b這是一次約會?！?/br>
    蘭登盯了他一會兒。

    “蠢貨。”他說。

    “如果我讓你有了壞心情。”

    蘭登下車時，雷蒙德微微彎腰朝著車窗外，“之前接你的司機明天回來。所以忘了就好。”

    “你不送我？”蘭登眉毛動了動。

    “我說了我只是個被臨時加派任務(wù)的職員?！崩酌傻?lián)u搖頭，“很高興認(rèn)識你，蘭登?！?/br>
    他的語氣感覺很古怪，但蘭登說不出來。他只好點頭，“你不糟糕，雷蒙德。我相信你會受Omega的歡迎。”

    “除了你？”男人感嘆，“真會傷人啊?！?/br>
    “還是不肯放棄嗎？”蘭登覺得好笑，“夠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糟糕。讓安西爾給你介紹個乖巧聽話的Omega管好你的信息素。”

    “他已經(jīng)向我介紹了。”

    四目相對，溫柔的瞳孔不知何時顯露了鋒芒。冷汗莫名其妙爬上脊背。雪松威壓襲來，蘭登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穩(wěn)住心神。即使在Omega中他也是佼佼者，絕不會那么容易被Alpha的信息素蠱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碧m登冷笑。

    “和我合作是個很好的選擇，蘭登。你應(yīng)該為自己做打算?！崩酌傻聡@息，“你知道安西爾總有一天會把你賣掉?！?/br>
    “我知道我還不夠了解你，也知道你現(xiàn)在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但我會努力去做?！彼鹨话胲嚧?，“總之，這是個不錯的約會，謝謝。”

    沉默徘徊在兩人之間。

    “我說了你會后悔。想了解我？”蘭登轉(zhuǎn)身朝公寓走去，“明天晚上七點，這里，開你自己的?！?/br>
    “我有一場‘刺激’的派對。”